神都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马蹄踏过官道,转入一条被高大榆树夹峙的僻静土路,蹄铁敲击路面的声音变得沉闷而单调。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腐烂落叶的微酸,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城郊乱葬岗特有的、混合着廉价香烛和未散尽尸骸的阴郁气息。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线穿过稀疏的树冠,在林间小路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暗影。
裴隐勒住缰绳,棕色役马喷着粗重的鼻息停下脚步。眼前是一片低矮的缓坡,坡上坟茔错落,新坟旧冢混杂,衰草萋萋,几块歪斜的石碑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鬼影。这便是神都外城东的“义冢”,无主尸骸、穷苦百姓、以及像他养父那样卑微一生的刑部老仵作,最终的归宿。
他将马拴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解下马鞍旁挂着的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样简单的祭品:一包粗盐,一小坛劣酒,几张粗糙的黄纸。他沉默地沿着被踩出的小径向上走,靴子踏在湿软的泥地上,几乎听不到声响。风吹过荒草,发出簌簌的低语,更添几分死寂。
半山坡一处背风向阳的角落,立着一块不起眼的青石碑。碑石粗糙,上面只刻着几个简单的字:“先考裴公讳明远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显赫生平,只有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这就是将他从乱葬岗捡回来,一手拉扯大,教会他认字、做人、以及那些辨尸验骨、从死人身上找真相的本事的老仵作,裴明远的埋骨之地。
裴隐在墓前站定,将包袱放在地上。没有立刻摆上祭品,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粗糙的碑文上,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总是佝偻着背、身上带着淡淡皂角和药草混合气味、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老头子。
“爹…”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曾开口,瞬间就被风吹散了。他蹲下身,开始清理坟茔周围的杂草。动作机械而专注,手指被坚韧的草茎划出细微的血痕也浑然不觉。
记忆如同被风掀开的旧书页,带着陈旧的气息和无法磨灭的印痕,汹涌地撞入脑海。
* * *
那也是一个黄昏,天边烧着诡异的紫红色晚霞。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充斥着小小的卧房。老仵作裴明远躺在简陋的板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洞察过无数死亡真相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死死地盯着坐在床边的少年裴隐。油灯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像挣扎的鬼魅。
“……隐…隐儿…”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痰滚动和肺叶撕裂般的杂音,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枯柴般的手死死抓住裴隐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
裴隐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带着一种濒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压过了肉体上的痛苦。
“听…听着…”裴明远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试图聚焦在裴隐脸上,“…若…若遇尸身…妆戏…脸…脸皮没了…还…还穿着戏服…摆弄…摆弄着怪模样的…”
他猛地呛咳起来,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灰白转为骇人的青紫。裴隐慌忙去扶,却被老人更用力地攥紧手腕。
“跑!”裴明远几乎是拼尽最后一丝生命嘶吼出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裴隐,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他的灵魂深处,“…快跑!离…离神都…越远越好!别…别查!别沾…沾那东西!那…那不是人干的…是…是…”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呛咳和痉挛打断。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珠暴突,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他死死抓着裴隐的手,指甲在他手腕上划出血痕,力气大得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九…九幽…”最后两个字,如同一声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叹息,微弱地、破碎地从他痉挛的唇齿间挤出。随即,那抓住裴隐的手猛地一松,颓然垂落。浑浊眼睛里的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凝固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油灯的火苗“啪”地爆出一个灯花。
浓烈的草药味、死亡的气息、以及那句带着极致恐惧的临终警告——“若遇尸身妆戏,速离神都!”——混杂着“九幽”这个模糊而诡异的名词,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少年裴隐的心脏,留下了一道至今无法愈合的、带着寒意的伤痕。
* * *
裴隐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传来的刺痛让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挣脱。他低头,看到一根锋利的荆棘刺破了指腹,渗出殷红的血珠。坟头的杂草已被清理干净,露出底下潮湿的黑土。他沉默地用衣角擦去指尖的血,开始摆放祭品:粗盐撒在墓前,象征洁净归途;劣酒倾倒在碑前,渗入泥土;黄纸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迅速吞噬着纸页,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黑灰,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暮色沉沉的天空。
火光映着他沉静而略显苍白的脸,眼神深处却翻滚着与这平静祭奠截然不同的暗流。朱雀桥的无面女尸,翠云轩画舫对镜梳妆的恐怖戏偶,那根猩红的“牵丝傀线”,赵安代表的刑部高层的压力与暗示,还有燕赤云那句“追求完美的行家”……所有的线索碎片,都像无形的磁石,被这块冰冷的墓碑、被那句尘封多年的临终警告牢牢吸住!
“尸身妆戏……九幽……”裴隐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间显得格外清晰,又瞬间被风吹散。养父临终前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他一定知道什么!知道那隐藏在“妆戏”背后的恐怖真相!而那句“速离神都”,更像是对某种无法抗拒的黑暗力量的绝望认知。
祭奠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裴隐没有立刻离开。他绕着小小的坟茔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寸土地。泥土看起来并无异样,野草也自然生长。然而,当他走到墓碑后方,靠近坟包底部与坡地相接的背阴处时,脚步微微一顿。
那里的泥土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一些,像是最近被翻动过又匆忙掩盖回去,上面覆盖的一层薄薄草皮,边缘处有些发蔫,与周围自然生长的野草相比,显得格格不入。虽然雨水冲刷和时间的流逝已经模糊了大部分痕迹,但在裴隐这种受过严格观察训练的人眼中,这点细微的差别如同雪地上的墨点一样刺眼。
有人动过这座坟!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裴隐的脊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养父只是一个卑微的老仵作,一生清贫,死后更是一无长物,谁会来动他的坟?除非……是为了他生前可能留下的、与那“尸身妆戏”相关的某些东西!
裴隐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立刻蹲下身,屏住呼吸,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那片颜色异常的泥土。触感松软,明显被人挖开过又回填。他加快了动作,指甲抠进松软的泥土里,奋力向下挖去。泥土带着湿冷的腥气,沾染了他的手指和衣袖。
挖了不到半尺深,指尖忽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粗糙的边缘!不是石头,而是朽木!
他心头一凛,动作更加小心,沿着边缘清理周围的泥土。很快,一个尺许见方、早已朽烂不堪的薄木板匣子露了出来。木匣没有上漆,被白蚁蛀蚀得千疮百孔,边缘都烂掉了,只勉强维持着形状。匣盖歪斜地盖着,似乎被人打开过又草草合上。
裴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掀开了那朽烂的匣盖。
没有金银,没有玉器。匣子里只放着一本线装旧书。
书页泛黄发脆,边角严重卷曲磨损,封面早已不知所踪。露出的内页纸张粗糙,墨迹陈旧,透着一股浓郁的霉味和尘土气息。书的厚度大约只剩下一半,像是被人粗暴地撕去了前半部分,只留下后半本残卷。
借着暮色最后一点微光,裴隐的目光落在翻开的第一页残卷上。上面用古朴的字体写着书名——《百戏考》!
正是他在翠云轩画舫天字号雅间妆匣夹层里找到的那张诡异图样残页所标注的出处!
裴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这本残破不堪的《百戏考》。书页沙沙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成齑粉。
书的内容极其驳杂诡异,记录的并非寻常百戏杂耍,而是一些早已失传、甚至被斥为邪术的“秘戏”:
有用特制药水浸泡人皮、绘制“活面”以假乱真的“画皮术”残篇;有利用特制丝线牵引尸体关节、模仿活人动作的“牵丝傀儡戏”详解;有布置特定方位、点燃特制香料以制造群体幻觉的“迷魂障眼法”;甚至还有利用尸体特定姿态和方位、配合阴时阴刻引动“阴煞之气”的邪异阵法残图……
图文并茂,笔触精细,却字字句句透着阴森邪气!其中一页,画着一个扭曲的人形,正被几根丝线牵引着做出唱戏的姿态,旁边小字注解着操控关节的窍门和所需丝线的特质——韧如牛筋,水火难侵,色泽猩红,正是“牵丝傀线”!
而另一页残破的图样,则描绘着一张被完整剥离的人脸皮,正被浸泡在一种颜色暗红的泥浆之中,旁边标注:“胭脂泥固色,可保人皮鲜活不腐三日”。图的角落,画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泥土样本,与裴隐从朱雀桥女尸鞋底刮下的红泥,何其相似!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串联、收紧!
朱雀桥的红泥,翠云轩的傀线,诡异的戏服,被剥下的脸皮,精心摆弄的尸体姿态……这本残破的《百戏考》,就是凶手那令人发指的“作品”的蓝图!是他技艺的来源和仪式的依据!
养父裴明远,他不仅知道“尸身妆戏”的恐怖,他甚至可能接触过、研究过这本邪书!他临终前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正是源于此!他藏起这后半本残卷,埋入自己的坟墓,或许就是为了不让它落入歹人之手,也或许……是想给裴隐留下一点追寻真相的线索?
裴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手中的残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合上书页,残卷薄脆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暮色四合,乱葬岗的阴影更加浓重,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刚才发现泥土翻动的痕迹……是有人先他一步找到了这里?那人拿走了什么?又为何留下了这后半本残卷?是没找到想要的?还是……故意留下?
他迅速将残破的《百戏考》塞进怀中贴身藏好,冰冷粗糙的纸张紧贴着胸膛,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触感。他草草地将挖开的泥土回填,尽量恢复原状,又将那块朽烂的薄木板匣子碎片也深深埋入土中。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乎全黑。只有远处神都城方向,透出大片朦胧而浑浊的光晕。裴隐最后看了一眼养父那方小小的墓碑,石碑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轮廓。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向拴马的老槐树。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老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裴隐勒转马头,目光投向那片灯火迷离、却又暗藏无数魑魅魍魉的巨大城池。怀中的残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口,也灼烧着他的神经。凶手拥有《百戏考》的技艺,追求着“完美”的剥皮,用牵丝傀线和胭脂泥作为标记。养父的恐惧,赵侍郎的压力,燕赤云的情报……
“驾!”
马鞭在空中炸响。棕色役马嘶鸣一声,朝着神都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沉寂的暮色,卷起一路烟尘。裴隐伏在马背上,官袍在疾风中鼓荡,眼神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锐利如淬火的寒冰。
城东,城西……他需要尽快找到那制作“胭脂泥”的地方!那很可能是凶手的下一个标记,也可能是揭开他面纱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