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西城边缘,紧邻着浑浊护城河的支流,空气里淤积着一股经年不散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腐烂水草的腥臊、淤泥的腐臭、还有某种刺鼻的、早已融入砖石木料深处的化学药剂的酸涩余韵。这里曾是染坊作坊的聚集地,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夕阳的余晖费力地穿透低矮屋檐和歪斜烟囱的缝隙,将废弃的“永昌染坊”内部切割成一片片浓重的、光怪陆离的阴影。
裴隐背靠着一根布满裂缝、表面覆盖着厚厚霉斑和可疑彩色污渍的砖柱,尽量放缓呼吸。他换下了显眼的官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粗布短打,脸上也刻意抹了几道污迹,整个人几乎融入这片破败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灰尘和蛛网,死死盯着前方染坊深处那片更幽暗的区域。
线索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最终指向了这个地方。从玲珑戏班带出的那张《皮影秘要》残页,其纸张的质地、边缘的毛糙感,与他在翠云轩画舫妆匣夹层里发现的《百戏考》残页如出一辙!而残页上沾染的、那股混合着甜腥与微酸的独特药味,竟与染坊深处飘来的、被岁月稀释却依旧顽固的某种气息隐隐吻合!
更重要的是,他从一个在染坊废墟里翻找破烂的老乞丐口中,套出点零碎消息:前几日的深夜,曾瞥见有黑影背着沉重的包袱,鬼祟地溜进这片废墟深处。那包袱的形状……像个人!
直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裴隐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凶手很可能将这里作为临时的巢穴,甚至……处理“作品”的工坊!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缓慢沉浮。死寂。只有远处护城河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和风穿过破损窗棂发出的呜咽。裴隐的耳朵捕捉着这片死寂中的每一丝异响——老鼠在瓦砾下窸窣爬行,朽木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
来了!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咔嚓”声,来自染坊深处,那片被巨大废弃染缸阴影笼罩的区域。像是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
裴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将身体更深地缩进砖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从墨汁里渗出来的一般,在几口巨大、半埋入地下的废弃染缸之间一闪而过!动作迅捷而飘忽,带着一种对环境极其熟悉的鬼魅感。黑影肩上,似乎扛着一个长条形的、用深色粗布包裹的东西!那形状……裴隐的心猛地一沉!
就是现在!
裴隐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砖柱后暴射而出!他没有呼喊,没有警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双腿和腰腹,速度快得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灰色残影!目标直指那个扛着包裹的黑影!他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或者将那包裹投入染缸之前截住!
然而,就在他身形甫动、距离目标还有数丈之遥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他侧后方的阴影里爆发出来!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裴隐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中计了!那扛着包裹的黑影是饵!真正的杀招,一直潜藏在他身后!
一股凌厉到足以撕裂空气的劲风,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袭他的后心!角度刁钻,狠辣至极,根本不给他任何闪避或格挡的机会!出手之人,无论是时机、角度还是力量,都精准得令人胆寒,显然是预谋已久、志在必得的绝杀!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裴隐全身的汗毛倒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强行拧腰,身体在高速前冲中做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违背惯性的侧旋!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左肩胛下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前踉跄扑倒!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背后的粗布衣衫!
不是刀!是某种尖锐的锥刺!角度极其刁钻,避开了脊柱要害,却深深刺入了肺叶边缘!
裴隐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但他强大的意志力在剧痛中强行支撑着身体没有完全倒下!借着前扑的惯性,他猛地向前翻滚,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贴身的短柄手叉子(一种短小锋利的防身利器)!
翻滚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袭击者!一个全身包裹在漆黑劲装里的身影,脸上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布,身形矫健如豹,一击得手后毫不停留,如同附骨之疽般再次揉身扑上!手中一道寒光闪烁,赫然是一柄尺余长的、带有放血槽的锋利短刺,直刺裴隐翻滚后暴露出的咽喉!
太快!太狠!完全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手段!
裴隐甚至来不及完全起身,只能将身体蜷缩,左手不顾一切地护住头颈要害,右手的手叉子凭着感觉,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反手向上撩去!直刺对方持刺的手腕!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手叉子险之又险地格开了致命的一刺!但对方的力量远超裴隐!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短刺的锋刃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缕发丝!冰冷的杀意刺得他皮肤生疼!
剧痛和失血让裴隐的力量飞速流逝,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了半拍。就在这生死一瞬的破绽,杀手的另一只手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探出,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皮肉的劲风,狠狠抓向裴隐刚刚受伤、血流如注的后背伤口!
“呃啊——!”
裴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那只手如同铁钳,精准地抠进了他的伤口深处!手指甚至触碰到了断裂的肋骨边缘!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全身!他眼前金星乱冒,视野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一抓抽空!
杀手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狞笑,没有丝毫犹豫,借着抠抓的力道,猛地将裴隐重伤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抡起,狠狠砸向旁边一口巨大的、早已干涸的废弃染缸!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裴隐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陶制缸壁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左肩胛下方那锥刺的伤口受到二次撞击,痛得他几乎昏厥!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缸壁和他身下的地面!他像一滩烂泥般滑落下来,瘫倒在染缸底部冰冷粘腻的残留污垢里,只剩下急促而破碎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带出更多的血沫。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汹涌地包裹上来,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视线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徒劳地擂动,如同濒死的鼓点。杀手冷酷的身影在模糊的视野边缘晃动,似乎在确认他的死亡。那个扛着包裹的黑影也无声地靠了过来,像两道来自地狱的剪影。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冰冷地划过裴隐即将陷入混沌的脑海。养父临终的恐惧,朱雀桥下女尸空洞的脸,翠云轩画舫对镜梳妆的戏偶,张福贵绝望的眼神,还有那本诡异的《百戏考》……所有的碎片在濒死的边缘疯狂旋转、碰撞,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不甘!一股强烈到足以撕裂灵魂的不甘,如同最后的火焰,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猛地燃起!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就在杀手的脚步声冰冷地逼近的瞬间——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裴隐的识海之中!
眼前那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轰然破碎!
无数光怪陆离、扭曲跳跃的色彩和光影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耳朵里那濒死的鼓点心跳声、杀手的脚步声,瞬间被拉长、扭曲,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女子哀恸欲绝的哭泣声!
“呜……呜……脸…好痛啊……爹爹……爹爹错了……”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尽的悔恨,如同冰冷的丝线,直接缠绕在裴隐的灵魂之上!
在这破碎扭曲的光影洪流中,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渐渐浮现。她蜷缩着,双手死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看不到面容,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从那身影中弥漫出来,几乎要将裴隐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
“……红绳……断了……都……都错了……” 哭泣声中夹杂着破碎的呓语。
红绳!又是红绳!裴隐残存的意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他试图“看清”那哭泣女子的脸时,破碎的光影猛地汇聚、旋转,最终定格成一幅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画面:
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染缸!缸壁内缘沾满了粘稠湿滑、颜色暗红的泥浆!那泥浆的颜色、质地,与朱雀桥女尸鞋底的红泥,与玲珑戏班的“胭脂泥”,一模一样!
画面一闪而逝!
“呃……!” 裴隐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那剧烈的灵魂震颤带来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将他残存的一点意识彻底撕碎!眼前的光影、女子的哭泣、染缸的画面,如同退潮般轰然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沉重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喉咙,将他猛地吞噬!
染坊废墟深处,重新陷入死寂。
裴隐的身体瘫在巨大的染缸底部,一动不动,身下蔓延开一片暗红的血泊。左肩胛下的伤口依旧在缓慢地渗着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细小的血沫。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那两个黑影无声地站在染缸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缸底如同破败人偶般的裴隐。蒙面杀手眼中的杀意并未褪去,手中的短刺在阴影里泛着幽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