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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里的长夜屠苏肖邦全文

椰子冰茶 著

其他类型连载

第一卷:极夜之殇第一章:暖炉边的灰烬摩尔曼斯克,十二月末。极夜尚未结束,下午三点,天色已然如墨泼洒,浓得化不开。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扭曲了港口外破冰船巨大的轮廓,船上的灯火在水汽弥漫的严寒中晕开成一片昏黄模糊的光团。十岁的屠苏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窗上,屋内壁炉烧得正旺,松木噼啪作响,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香。他能听到父亲低沉柔和的笑声,那是与生意伙伴通电话时惯有的腔调;母亲在琴房断断续续弹奏着肖邦的夜曲,琴音清泠,缠绕在温暖空气里;还有妹妹伊琳娜稚嫩的嗓音,正念着童话书,给她的布娃娃听。这是他熟悉的世界,一个被财富、温暖和无微不至的爱意包裹着的茧房。外面是零下四十度的死亡严寒和无尽黑暗,而这里,是隔绝一切的暖巢。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街...

主角:屠苏肖邦   更新:2025-06-06 21: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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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屠苏肖邦的其他类型小说《极昼里的长夜屠苏肖邦全文》,由网络作家“椰子冰茶”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一卷:极夜之殇第一章:暖炉边的灰烬摩尔曼斯克,十二月末。极夜尚未结束,下午三点,天色已然如墨泼洒,浓得化不开。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扭曲了港口外破冰船巨大的轮廓,船上的灯火在水汽弥漫的严寒中晕开成一片昏黄模糊的光团。十岁的屠苏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窗上,屋内壁炉烧得正旺,松木噼啪作响,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香。他能听到父亲低沉柔和的笑声,那是与生意伙伴通电话时惯有的腔调;母亲在琴房断断续续弹奏着肖邦的夜曲,琴音清泠,缠绕在温暖空气里;还有妹妹伊琳娜稚嫩的嗓音,正念着童话书,给她的布娃娃听。这是他熟悉的世界,一个被财富、温暖和无微不至的爱意包裹着的茧房。外面是零下四十度的死亡严寒和无尽黑暗,而这里,是隔绝一切的暖巢。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街...

《极昼里的长夜屠苏肖邦全文》精彩片段


第一卷:极夜之殇

第一章:暖炉边的灰烬

摩尔曼斯克,十二月末。极夜尚未结束,下午三点,天色已然如墨泼洒,浓得化不开。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扭曲了港口外破冰船巨大的轮廓,船上的灯火在水汽弥漫的严寒中晕开成一片昏黄模糊的光团。

十岁的屠苏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窗上,屋内壁炉烧得正旺,松木噼啪作响,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香。他能听到父亲低沉柔和的笑声,那是与生意伙伴通电话时惯有的腔调;母亲在琴房断断续续弹奏着肖邦的夜曲,琴音清泠,缠绕在温暖空气里;还有妹妹伊琳娜稚嫩的嗓音,正念着童话书,给她的布娃娃听。

这是他熟悉的世界,一个被财富、温暖和无微不至的爱意包裹着的茧房。外面是零下四十度的死亡严寒和无尽黑暗,而这里,是隔绝一切的暖巢。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街道尽头那片被城市灯光勉强照亮的阴影区域——南湾贫民窟的入口。几天前的一次“探险”,他被几个大孩子堵在死胡同,拳头和叫骂声雨点般落下时,是一个比他高一点、瘦得像根麻杆、穿着一件破旧夹克的男孩冲了出来,像个护崽的小狼狗,龇着牙,挥舞着一截生锈的钢管,硬是把他拽了出去。那男孩自称“耗子”,眼睛贼亮,动作敏捷。他带屠苏在那些迷宫般的板房和堆积如山的垃圾中穿梭,避开危险和冷眼,告诉他哪里有好玩的破铜烂铁,哪里能找到没完全冻硬的干面包。

一种隐秘的刺激感攥住了屠苏的心。他想念耗子那些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的故事,想念那没有束缚的自由气味,哪怕它混杂着垃圾和煤灰的味道。壁炉的温度、母亲叮嘱穿好外套的声音、佣人端上来的精致点心,此刻都变得有些沉闷。

一个念头像冰缝里钻出的蔓草,缠绕着他:溜出去,就一会儿。

心跳加速。他找了个借口,说要回自己房间看书。经过客厅时,父亲背对着他,专注于电话那头的交易细节;母亲沉浸在音符的河流中;伊琳娜的世界里只有布娃娃和童话。没有人在看他。

厚重的保暖外套、围巾、帽子……他像个臃肿的小熊,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玄关旁堆放杂物的储藏室。这里有一个为了佣人运货方便而设置的、几乎被遗忘的小后门,通向一条僻静的后巷。锁芯冰冷坚硬,但在耗子教过他几次之后,用一根特制的铁丝撬开这扇老旧的门锁,变得轻而易举。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一声,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涌了进来,像无数把冰刀剐蹭着脸颊裸露的皮肤。他缩了缩脖子,迅速闪身出去,反手掩上门。贫民窟的方向在城市的另一头,他裹紧衣服,小小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浓重冰冷的夜色里。

______

耗子果然在他俩约好的那片废弃储油罐区等他。巨大的钢铁罐体锈迹斑斑,像匍匐在黑暗中的洪荒巨兽。

“嘿!有钱小少爷,真敢来啊?”耗子吐出一口白气,咧嘴笑,牙齿在昏暗中闪着微光。他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鼻子吸溜着,身上那件薄夹克根本无法抵御北极圈冬天的恶意。

“少废话,”屠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抖,扔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纸包,“给你的。”

耗子眼睛一亮,麻利地拆开,里面是两片涂满黄油、夹着厚厚火腿和奶酪的面包——屠苏从自家厨房顺出来的“赃物”。“好东西!”他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问:“老规矩,探路去?”

“嗯!”屠苏点头,对耗子那套侦察仓库、躲避巡逻的“游戏”乐此不疲。两人在巨大的油罐阴影下穿梭,耗子如鱼得水,指引屠苏避开一滩滩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冰水和结霜的铁梯。远处港口的汽笛声和工人们的吆喝被严寒拉扯得模糊不清。

他们刚蹑手蹑脚地绕过一个堆满冻硬麻袋的角落,耗子突然猛地一拽屠苏手臂,将他拉进一个凹进去的管道缝隙里。力道之大,屠苏差点摔倒。

“嘘!”耗子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储油罐区深处某个方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嬉皮笑脸。

一股寒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骤然爬上了屠苏的脊背。他顺着耗子的目光看去。远处的阴影里,有两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接近最靠近城区边缘的几个油罐。他们动作很轻,但不像普通工人,透着一股鬼祟。其中一人似乎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油罐基座附近,然后两人迅速退后,隐没在更深的黑暗中。

“搞什么鬼?”耗子嘟囔,语气带着疑惑和本能的不安,“那两个老油条?他们从不这个时候来这边倒腾……”

话音未落——

整个世界,被一道撕裂长空的、狂暴到无法形容的白光吞没了!

“轰——!!!”

不是声音先到,是冲击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无比巨大的铁拳,狠狠砸在屠苏和耗子的胸口和后背。气浪像爆炸的洪水,将他们俩猛地掀起、抛飞,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和坚硬的地面上。剧痛和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屠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破布娃娃,骨骼发出哀鸣。

视线短暂失明,耳中充斥着无法理解的、震耳欲聋的持续轰鸣和破碎的尖叫——那是他自己的灵魂在破碎边缘的嘶喊吗?

在他被抛离地面的瞬间,眼角瞥见了家的方向。

那是他刚才溜出来的地方。

温暖的、安全的、拥有着父母笑脸和琴声的家。

此刻,一团更加庞大、更加恐怖、更加炽热的橙色与红色交织的火球,正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从那里升腾而起!火焰翻滚着,膨胀着,吞噬着夜空,将周围的一切,包括那巨大破冰船上的灯光,都映照得一片妖异的血红!

“不——” 屠苏喉咙里堵着血块和绝望,连真正的呼喊都无法发出,只有意识深处最凄厉的悲鸣。

紧接着,无数的碎片,燃烧着的、冒着浓烟的,像是黑色的雨点夹杂着地狱的火星,劈头盖脸地从那吞噬了他整个世界的火球中喷射出来,砸向四面八方。

巨大的爆炸声浪一个接一个地碾压过来,地面在疯狂地震颤。更远处的油罐似乎被激荡的冲击波点燃或引爆,沉闷的炸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悲鸣,连绵不绝。火光将半个摩尔曼斯克都点亮了,地狱之门在这个极夜中悍然洞开。

耗子挣扎着从一地狼藉中爬起来,满脸是血,耳朵嗡嗡作响。他踉跄着冲到趴在冰冷煤渣上、似乎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屠苏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拽起来。

“走!快走!”耗子嘶吼着,声音被巨大的噪声吞噬了大半。更多的爆炸余波在远处震荡,脚下的地面不稳,空气中弥漫着灼人的热浪、呛人的焦糊味和某种令人作呕的脂肪燃烧的恶臭。

耗子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拖着完全僵硬的屠苏,朝着与冲天火焰相反的方向——贫民窟的更深处——发足狂奔。燃烧的碎片像炮弹一样呼啸着落下,击打在他们周围的房屋和空地上,砸出一个个深坑,溅起更多的烟尘和火星。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将那轮原本照亮极夜的暗色圆月,染成了一轮触目惊心的血月。

身后,是正在被地狱烈焰疯狂吞噬的家,和一切曾经存在的温情与未来。

身前,是未知的、黑暗冰冷的贫民窟深渊。

屠苏的世界,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耗子惊恐的喘息声中,彻底碎成了漫天的火星与绝望的尘埃。

第二章:哥萨克的旗帜

接下来的几天,摩尔曼斯克陷入了罕见的混乱与悲伤。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摧毁了市中心一座显赫的宅邸,富商屠振岳一家三口罹难,其长子在爆炸时下落不明。官方说法是天然气管道泄漏引发的悲剧,报纸上用悲伤而克制的措辞报道着。然而,在这个靠近核潜艇基地、黑市繁荣的极地港口,街头巷尾充斥着更多的流言蜚语和心照不宣的沉默。如此规模的爆炸,仅仅只是天然气?

屠苏被耗子藏在他那个散发着霉味和油脂味、仅仅用几块破木板和硬纸板拼凑起来的“家”里。一个角落堆满了捡来的金属零件和锈蚀的工具,冰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唯一的“门”是用一片厚帆布勉强挡住的。耗子像一只真正警惕的老鼠,小心地避开其他人,弄来一点勉强能入口的食物和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消毒水。

屠苏如同一具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他身上的擦伤和瘀青在严寒中发紫发黑,但躯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极度的寒冷让他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那感觉就像他的心也已经被彻底冻结。他拒绝进食,拒绝喝水,只是蜷缩在耗子那件又脏又薄的破毯子底下,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缝隙外阴霾的天空。

噩梦是重复播放的电影:刺眼的白光、震得他内脏碎裂的冲击波、铺天盖地的火海、母亲琴音戛然而止的寂静、父亲那张被火光扭曲淹没的脸庞……还有伊琳娜,他的小妹妹,总是跟在他身后叫着“哥哥”的伊琳娜。

“吃一点……”耗子把一块黑乎乎、冰冷的面包递到他嘴边,声音干涩。可屠苏的眼神没有丝毫焦距。

耗子叹了口气,把面包掰碎,想硬塞。就在这时,破烂帆布外传来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摩擦碰撞的轻微声响——那不是贫民窟居民该有的动静。

耗子脸色骤变,如同受惊的野兔,迅猛地将屠苏拖向角落里一堆破麻袋后面,用冰冷的金属废料将他们俩盖住,只留下极其狭窄的缝隙。他捂住屠苏的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哗啦!”帆布被粗暴地扯开。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浓重的烟尘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光线昏暗,但足以看到几个异常高大魁梧的身影堵住了入口。他们穿着厚重的深色羊皮大衣,领口翻起,遮住小半张脸,头戴沉重的哥萨克羔羊皮帽,帽檐投下冰冷的阴影。腰间鼓鼓囊囊,挂着匕首或者枪套的皮带在黑暗中泛着幽光。一个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身材并不特别突出,但那未被帽檐遮住的眼睛,即使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中,也锐利得如同鹰隼,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光芒,缓缓扫视着这个狭小、肮脏的空间。他是安德烈·屠格涅夫,屠苏的亲叔叔。

他没有看到角落里的孩子,但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屠苏那件昂贵外套的独特气味,可能还有劫后余生的恐惧气息,似乎被捕捉到了。他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在破败的小屋里回荡:

“男孩呢?那个活下来的男孩,屠苏。”

躲藏处的阴影里,屠苏的身体在耗子的钳制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耗子捂得更紧了。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因为这个名字,有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波动。他认出了那个声音,属于“叔叔”,但此刻听起来却如此陌生,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千万倍。

另一个身影上前一步,他比安德烈年轻很多,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即使在厚重的皮毛大衣下,也能看出其挺拔精悍的身姿。他的脸部线条更清晰,年轻但轮廓分明,薄唇紧抿,下颌线如刀削。他没有戴哥萨克帽,只裹着一条深色围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极其冷静的眼睛。那双眼睛.......哦不,应该说是其中一只眼睛......竟然是一只植入的义眼!黑夜里,义眼瞳孔散着暗红色光芒,冷冷扫视着整个屋子。

“不好,有热成像......我们暴露无遗了。”耗子盯着那只眼睛,吓得有点发抖。“看到没,军方最新科技。自带倍镜,超强夜视功能,尤其是高亮墙体后热感应......别说我俩身体了,就是我们现在偷偷放个屁,他都一清二楚!”

可没想到的是,那只义眼扫过屋角那堆破麻袋的隆起时,没有丝毫停顿,就像看着无意义的杂物,但他精确地避开了直视那个缝隙的角度。义眼的主人——他是李铮。

“老板,”李铮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报告一项寻常工作,“地方太小,人可能转移了。需要扩大搜索范围吗?或者,问那个知道的人。”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再次略过那堆破麻袋。

安德烈沉默了几秒钟,屋内只有寒风穿过破洞的呼啸。然后他转过身,迈步离开,厚重的靴子在冰冷的地面上踏出沉重的回响。

“不用了。”他的声音远远传来,似乎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他走不远。摩尔曼斯克没有哥萨克找不到的人。”后面跟着的几名大汉如同沉默的雕塑,跟着他消失在风雪里。

李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走前,他似乎又“无意”地看了一眼那堆麻袋。然后,他用戴着手套的手,非常自然地将被扯落的帆布重新搭好,挡住了大部分寒风。这个动作快得像错觉。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麻袋堆剧烈地蠕动起来,耗子大口喘着气,挪开覆盖物,他和屠苏都因为窒息和后怕浑身湿冷。屠苏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茫然,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开始燃起两点冰冷的微光。恐惧被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过——一种混杂着恨意、茫然和被命运巨轮碾压后的麻木。

几天后,一支由安德烈亲自出面组建的“民间搜救队”,在靠近港口的一个废弃仓库角落,“奇迹”般地找到了冻得奄奄一息、但尚存一息的屠苏。安德烈在临时征用的船厂办公室——哥萨克雇佣军总部之一——当着几个核心成员的面,紧紧抱住了这具瘦弱冰冷的躯壳。

“孩子……我的孩子……”安德烈哽咽着,声音沉重而充满悲痛。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切的哀伤,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老天有眼,没有夺走所有!屠家……还有人!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

李铮站在稍后的位置,看着安德烈怀中那个紧闭双眼、面色青白、气息微弱的男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在随后的追悼会上,安德烈扮演着悲痛欲绝的兄长角色,控诉着官方调查的无能和草率,发誓要倾尽全力抚养孤侄成人。镁光灯下,他与屠苏依偎的剪影被各大报纸刊载,成为这座城市悲惨时刻一抹人性化的温暖亮色。

葬礼很冷。冻土坚硬如铁。屠父、屠母和伊琳娜的棺椁沉入冰冷的地下。小小的屠苏穿着不合体的黑色丧服,脸色苍白得像雪,站在安德烈身边,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他看着三座覆盖着新鲜泥土和尚未枯萎花束的坟墓,身体僵硬。极地的寒风卷起枯枝败叶,在他脸上划割,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场吞噬一切的火已经在他心底燃成冰封的死灰。他没有流泪,只是睁着那对空洞的眼睛,望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和冰冷的照片。

他的沉默让安德烈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手按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沉重有力。“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指着一座由巨大废弃船坞改造而成的巨大营地方向,它矗立在寒风凛冽的港口边缘,钢筋铁骨,形同堡垒。几面巨大的、绣着交叉马刀图案的深蓝色哥萨克旗帜在呼啸的风雪中猎猎作响。

“‘哥萨克’,你的新家。”


第二章:淬炼成刃 (上)

摩尔曼斯克湾最深处,一处废弃的前苏联海军维修船坞。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极夜的蓝黑天幕下显得格外狰狞。刺鼻的铁锈味、机油味、燃烧劣质煤的烟味和一种冰冷金属特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里永不消散的背景气味。

这就是哥萨克雇佣军的巢穴——“铁砧”。几盏昏黄、功率巨大的探照灯扫射着积雪覆盖的露天场地,映出如同巨兽肋骨般交错排列的锈蚀轨道和半废弃的龙门吊。

屠苏被带进了一扇由厚重钢板焊接而成的侧门。门洞的阴影里,两个穿着同样灰色调野战服、剃着短平头的彪形大汉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像在评估一件待处理的货物。其中一个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柄样式粗犷的马刀,刀锋在探照灯的反光下一闪而过,冰冷刺眼。沉重的关门声在他身后轰然落下,隔绝了外面寒冷而相对“正常”的世界。

他没有被带到“家”,而是直接丢进了一个由巨大工具箱拼接改造成的“宿舍”。冰冷的铁板床,一条磨得发亮的军绿色薄毛毯。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紧绷感。几个年龄比他大不少、同样眼神冷漠的男孩,或躺或坐,没人对他的到来表示任何兴趣。

屠苏蜷缩在床边,抱着膝盖。这里和他熟悉的一切格格不入。寒冷从身下的钢板直透上来,钻进骨头缝里。巨大的金属支架和机器的阴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将他吞噬。他的沉默不再是麻木的空洞,而是变成了一道坚固但薄脆的冰壳,隔绝着内心的风暴和外界的恶意。

“起来。”

一个毫无温度、简洁得如同金属敲击的声音响起。

李铮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换掉了厚重的大衣,穿着一套贴身的黑色战术训练服,脚蹬高筒皮靴,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他义眼的红光精准地落在屠苏脸上,没有怜悯,没有询问,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打量。

屠苏迟缓地抬起头。看到李铮,他眼中没有丝毫波动,那几天短暂接触的“熟悉感”仿佛被冻结了。

“跟我来。”李铮转身就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带着屠苏穿过迷宫般嘈杂的工区。巨大的引擎在咆哮,电焊火花四处飞溅如同鬼火,角落里传来拳头击打沙袋的闷响和粗野的喝骂声。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狂躁的钢铁熔炉。最终,他们停在船坞后部一个相对封闭的区域,那里竖立着几个简陋但结实的拳击台,地面铺着粗糙的沙石。

一个光着膀子、浑身横肉如同岩石垒砌、胸口纹着双头鹰和刀剑图案的壮硕男人正在狠揍一个沙袋。看到李铮,他停下了动作,抹了把汗,脸上带着一丝谄媚,但眼神深处是野兽般的警惕。

“巴图。”李铮指了指屠苏,“新来的小鬼,屠振岳的儿子。交给你。一周后,我要他能扛住别被打死。”

巴图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瘦小的屠苏身上扫视了一圈,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声粗嘎。“哈!少爷羔子?放心,交给我,保准他骨头够硬!”

话音未落,巴图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就朝屠苏头顶拍了下来!那根本不是指导,就是纯粹的欺凌和力量宣泄。

屠苏根本没反应,或者根本没想反应。沉闷的响声。巨力传来,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被掼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沙石上,尖锐的刺痛让他身体本能地蜷缩了一下,鲜血顺着额角淌下。泥土、沙砾和血腥味混合着涌入鼻腔。

剧痛让那层冰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汹涌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悲痛。为什么?!

没有喘息的机会。沉重的皮靴带着风声踹向他的腹部!

就在脚背即将碰到蜷缩身体的瞬间,一只穿着战术皮靴的脚更快、更精准地踩在了巴图的脚踝侧面!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声响起!

巴图发出痛苦的惨嚎,抱着脚踝滚倒在地。

李铮像幽灵般出现在屠苏身边,脚上依然踩着巴图。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嚎叫的壮汉,又看了看蜷缩着、额头流血的屠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眼睛,冰冷的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后的决断。

“对付他,不能用你教训猪猡的方式。”李铮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对着巴图,却又像是说给地上的屠苏听,“他现在连猪都不如。从爬开始教。”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回到屠苏的脸上。冰冷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与屠苏对视。

“记住这种感觉吗?”李铮的声音低沉,如同来自冻土层深处,“痛苦,羞辱,无能为力。想永远这样吗?还是想像我一样,”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让某种意象刺入屠苏混乱的意识,“让能伤害你的人,最后像他一样躺在地上,除了嚎叫什么也做不了?”

李铮收回脚,巴图的惨嚎变成了压抑的呻吟。

屠苏趴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额头磕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泥土沙砾沾满了脸颊和伤口。冰冷的恨意和被践踏的屈辱如同藤蔓在他心中疯长。他抬起头,透过额前散乱、被血黏住的头发缝隙,看向李铮。

那只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机械眼睛里,没有施舍,没有保护,没有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温暖。

只有力量。

一种赤裸裸的、能碾碎痛苦和恐惧、能反抗甚至施加痛苦的力量。

这一瞬间,仿佛一丝微弱但极其坚韧的光,刺破了屠苏内心混沌的黑暗。不是因为李铮的“拯救”行为,而是因为那冰冷语言中所蕴含的冰冷逻辑——力量意味着生存,意味着不再被动承受。

他需要它。就像溺水的人需要空气。

李铮看着屠苏眼中那细微的变化——不再是麻木的空洞,也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杂着求生欲和一种狠戾的萌芽——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确认了什么。

“清洗伤口。明天开始。”他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留下巴图痛苦的呻吟和地上蜷缩着的、眼神已悄然改变的男孩。

极地的风雪在船坞巨大的金属屋顶上刮过,发出呜咽般的呼啸。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残酷地碾碎了屠苏曾经的幻想,却用一种更冰冷、更直接的方式,在他心田冻土之上,硬生生凿开了第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隙。

从那一天起,寒冷不再是舒适壁炉的对立面,而是训练的催化剂;拳头和疼痛不再是欺凌的工具,而是必须掌握的语言;而那个将他从殴打中“救”下、却又将他推入更深冰窟的引路人李铮,则成为了这残酷新世界的唯一坐标。


淬炼成刃 (下)

十年。北极圈的极夜与极昼无声交替。船坞“铁砧”内部,时间在汗水、血水和金属撞击声中流淌。

冰天雪地的泥潭里,屠苏像一尊冰雕般趴伏在雪窝中。睫毛上结了厚厚的霜,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冻结成冰晶。粗糙的伪装网覆盖着他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体。一把拆解保养过无数次、枪管油亮的SV-98狙击步枪稳稳地架在他的前方,枪口套着保暖套。瞄准镜的视野里,是九百米外一个在呼啸狂风中摇晃的气球靶。旁边,穿着全套冬季雪地伪装服的李铮如同岩石般伫立着,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正通过手持激光测距仪和风速仪计算着。严寒让手指僵硬,轻微的颤抖都能带来射击的偏差。

“风向右侧修正90位,风速稳定,15米每秒,湿度80%,呼吸……停。”李铮的声音透过无线耳机传来,冰冷精确得像机器报数。

雪花被风卷着扑打着瞄准镜镜片。屠苏的呼吸在最后一个指令下达的瞬间被强行屏住。全身的肌肉在极寒中绷紧到极致,每一丝力量的调动都牵动着几乎冻僵的神经。手指扣住冰冷的扳机,感受着那细微得如同心跳的力度变化。十年,无数的训练让他身体的记忆远比意识更可靠。

屏息。心跳在三拍的间隙中骤然清晰。扳机上的食指第二指节以一个细微而坚决的内扣压下——

“砰!”

枪声在狂风的呜咽中显得沉闷短促。

九百米外,代表致命区域的小小红点瞬间消失,气球炸成一蓬白色的碎片,迅速被风雪吞噬。

“有效。”李铮语气平静无波,“起来,转移位置。敌方报复火力会在三十秒内覆盖此处。”

屠苏没有任何迟疑。他如同雪地上的猞猁,瞬间从潜伏姿态弹起,抄起狙击枪,身体在深度及膝的积雪中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协调性,沿着预设的、暴露在狂风中的安全路线疾奔。动作迅捷、精确、没有丝毫多余,每一个跳跃、每一个下蹲避让都精准地利用着有限的遮蔽物,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千锤百炼的机械传导。

就在他跃入一个新的凹地掩体后不足五秒——

“嗖——轰!轰!轰!”

尖锐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刚才潜伏的位置瞬间被至少三颗呼啸而来的迫击炮弹炸开!雪块、冻土、冒着烟的金属碎片(模拟弹片)被高高抛起,带着死亡的残响砸落在新掩体附近。积雪簌簌落在屠苏的后背。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蒸腾。脸颊被冻得发紫,但眼神如同淬过火的刀锋,冷静地盯着刚才炮击的方向。这不是演习,是李铮调用了训练场上最真实的、装有少量炸药和爆片的“惩罚”装置。失败,就意味着真实的伤痛甚至死亡。

废弃船坞改造的格斗场内,空气燥热浑浊,汗水的咸腥味混合着血腥气。

屠苏和三个精壮凶狠的哥萨克战士缠斗在一起。他已褪去少年的瘦弱,二十岁的他精悍得像一柄绷紧的复合弓。贴身战术背心勾勒出线条流畅、蕴藏爆炸力量的肌肉群。脸上还带着一道新添的、尚未愈合的爪痕(来自上周一次失败的近身搏杀训练目标)。

一个壮汉仗着蛮力,挥动着粗壮的臂膀,一记势大力沉的摆拳砸向屠苏侧脸!破风声刺耳。

屠苏不退反进!在拳头即将擦到的瞬间,身体如同柔软的柳枝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内侧拧身闪避,同时左手如毒蛇吐信,闪电般抓向壮汉的咽喉!

不是掐扼,而是拇指精准凶狠地卡向喉结上方的气管薄弱点!

“呃!” 剧痛和窒息感让壮汉的动作瞬间变形、停滞。

另外两人趁机袭向他背心和下盘。

屠苏根本不用眼睛去看!仿佛背后生眼,在壮汉因气管受创佝偻身体的瞬间,他如同鬼魅般绕到其身后,将这个两百磅的汉子当作盾牌猛地向左侧撞去!

“砰!”左边袭来的战士被结结实实撞飞,两人滚做一团。

同时,他的右腿快如闪电,如同战斧般向上撩起,裹着硬质军靴的脚尖精准狠戾地点在最后一名对手攻来的膝盖外侧!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响起!

“啊——!”那名壮汉惨叫着倒地。

电光石火间,三人皆废。屠苏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胸膛平稳起伏,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冰层。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被汗浸湿的黑发贴在额角。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着一种高效、无情、纯粹为了毁灭对手而生的火焰。十年的搏杀训练,用无数伤痛磨砺出的,是如同机器般精准冷静的杀戮技艺。拳脚、肘膝、关节技、地面缠斗,甚至随手抄起的扳手、磨尖的管钳……都成了他肢体的自然延伸。

角落的阴影里,李铮双臂环抱,靠在锈迹斑驳的船体钢板上,静静看着。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十年前那种纯粹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于导师般的……严厉?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杰作的认可。透过那只暗红色的,冰冷的义眼,他能看出屠苏每一次格挡闪避的细微调整,每一次发力切入对手弱点的角度选择,这些细微之处凝聚的,是无数次近乎死亡的训练打磨出的本能。

“停!”李铮的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格斗场内清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屠苏瞬间后撤,脱离战斗姿态,微微喘息,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地上呻吟的三人。像一头收起了爪牙却从未放松警惕的孤狼。

李铮走到场地中央,目光扫过地上痛苦的战士,最后停留在屠苏身上。他没有表扬刚才干净利落的胜利,而是伸手指向屠苏刚刚闪过致命一击时脚下的一片油污。“这里你慢了0.2秒。”他的声音冰冷,“在真正的‘厨房’,”他顿了顿,那是对哥萨克核心任务行动的代号,“0.2秒足够你的脑浆溅在墙上。”

他没有看屠苏的表情,只是弯下腰,用带着战术手套的手,在那片导致打滑的油污边缘,用力而缓慢地捻了一下,像是在感受那粘稠滑腻的触感。“环境是你的敌人,也是你的武器。别让它们成为你的墓地。去武器库,擦你的枪。今晚有活。”

李铮转身离开。对那三个受伤的战士,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哥萨克不相信眼泪,弱者没有抱怨的资格。

屠苏看着李铮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口。他沉默地转身走向武器库的方向。十年的淬炼,不仅让他拥有了在极地雪原一击毙敌千米之外的精准,让他拥有了在方寸间以肉身绞杀敌人的凶悍,更让他深刻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力量、技巧、绝对的无情。李铮是他的引路人,将这规则刻入了他的骨髓。

而这位冷硬的教官,从未对他笑过,却是在这冰冷的铁砧之上,唯一没有试图彻底打碎他、反而在塑造他变成一把真正武器的存在。这种极端扭曲的“信任”,构成了屠苏全部世界里几乎唯一的温度。

他抚摸着手中这把陪他多年的SV-98冰冷的枪管,指尖传来熟悉的金属触感。这把枪见证了他的蜕变。他不再是被烈火焚烧的无助孤儿,不再是被丢进狼群的羔羊。

他是“碎冰”。哥萨克内部敬畏的称呼。安德烈手中最锋利的矛。


冰原上的微光

塞西尔的出现,如同一个悖论。

她存在于“铁砧”这个充斥着暴力、汗水、机油和雄性荷尔蒙的钢铁巨兽腹心之地,却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从哥萨克雇佣兵坚硬外壳缝隙里开出的一朵纯白的、不合时宜的雪绒花。

她第一次“闯入”射击训练场那天,是一个相对温和的冬日午后。阳光在摩尔曼斯克的冬天显得弥足珍贵,斜斜地从船坞顶部的巨大玻璃窗破碎处照射下来,在布满弹痕的水泥地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硝烟味和金属受热后的奇异气味。

屠苏正在对一支新列装的HK417精确射手步枪进行300米精度射击测验。周围是几个同样在进行不同项目射击训练的战士,沉重的枪声在空旷的巨大空间里回荡、叠加。他趴伏在射击位上,呼吸悠长平稳,透过变倍瞄准镜,十字线稳稳压在一个画着狰狞狼头轮廓的铁质人形靶头部。耳罩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扳机扣下,枪身平稳后坐。狼头眉心处应声炸开一个火星。

就在他松开扳机,准备调整呼吸进行下一次击发时,训练场的侧门被推开了。一阵带着雪后清冷、微甜香气的风卷了进来。

所有的枪声,在几秒钟内,竟然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浅驼色长款羊毛大衣,围着雪白围巾的少女。阳光落在她浅金色的长发上,晕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精致的五官如同冰雪雕琢,澄澈的蓝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充斥着力量感的地方。她是安德烈的女儿塞西尔,十八岁。

她太干净了。那种不沾染丝毫尘土、血腥和机油的纯净感,与这个空间粗粝、沉重、充斥着暴力美学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尖锐的对比。所有战士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这些刀口舔血的粗人眼中,难得出现了纯粹的、带着敬畏的欣赏,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自惭形秽。

屠苏也看到了。他如同雕塑般定格在射击位上,手指还停留在扳机护圈上。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弥漫的硝烟,他看到那双纯净的蓝眼睛掠过每一张脸,带着些许紧张和好奇。

然后,那目光无意间落在他的身上,停顿了。

仅仅半秒钟。或许更短。但屠苏感觉自己持枪十年练就的、磐石般稳固的手指,似乎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像被细小电流击中的麻痒感从脊椎向上蔓延。他立刻收敛心神,重新将眼睛贴近瞄准镜,仿佛要将靶子看穿。扳机扣动,枪声再响,但这一次,后坐力带来的感觉异常清晰,甚至有些陌生。他知道,这一枪偏了。

“这里……是训练场?”塞西尔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负责日常监管的一个头目赶紧上前,脸上堆起难得的、甚至有些局促的客气笑容:“塞西莉亚小姐!是的是的!请您小心点,这里流弹多……”

“我想学打枪。”塞西尔的目光带着一丝坚决,落在那头目脸上,然后又扫向场内,最终似乎有意无意地再次掠过屠苏的方向。“爸爸总说我需要自保能力。”

那头目一脸为难。“这……太危险了,而且……”

“我来教。”一个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空间里残余的枪声回响。

屠苏站了起来,摘下了降噪耳罩。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尘土、弹痕累累的训练服,额角的爪痕已经结痂,呈现出暗红的线条。他看向塞西尔,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前所未有的专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包括那头目错愕的脸。哥萨克内部都知道,这位“碎冰”沉默寡言,是老板安德烈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所有人都不愿轻易招惹的存在。他主动提出教塞西莉亚小姐?这出乎所有人意料。

塞西尔的目光再次与屠苏对上。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绽放出惊喜的亮光,如同碎冰下的溪流破开了阳光的封印。“真的可以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

屠苏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只是走到一旁空置的射击台,拿起一把明显型号小巧、后坐力更温和的HK-UCP手枪(适合入门),开始手法极其专业地检查枪械状态、退掉弹匣确认。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充满力量感。

时间在一次次暧昧的对视中慢慢流逝,季节交替,光影变幻。

夕阳的余晖彻底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北纬68度的深邃夜幕和城市寥落的灯火。改装过的,适合雪地骑行的一台杜卡迪Hypermotard 950停在校门口的阴影里,纯黑的哑光车身如同蓄势待发的钢铁猎豹。引擎低沉的咆哮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屠苏靠在车上,长腿支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车把。他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骑装,肩线宽阔,腰背挺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周围的寒冷和喧嚣似乎都被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逼退。

穿着深蓝色羽绒服、围着厚厚围巾的塞西尔快步跑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嬉笑打闹的女伴,都好奇又带着点羡慕地看着这边。

“等很久了?”塞西尔小跑到车边,气息微微急促,白气氤氲在灯光下。她的脸冻得有些发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刚到。”屠苏的声音透过围巾,有些闷。他递过去一个头盔,是全新的白色,顶部有一个小小的雪花贴纸——是训练时他从她笔记本上无意瞥到的图案定制。

塞西尔欣喜地接过头盔戴上,笨拙地爬上后座。当双手环住屠苏的腰,隔着厚厚的外套都能感受到那结实紧致的腰腹力量时,她的脸颊瞬间滚烫,心跳快得像擂鼓。杜卡迪强劲的引擎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的咆哮,强劲的推背感将她狠狠压在座椅上,冰冷的夜风瞬间扑面而来。

摩托车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刺入摩尔曼斯克沉沉的夜。穿过沉睡的居民区,穿过灯火稀疏的工业区,最终停在一家隐藏在老码头深处、毫不起眼的半地下小店门口。小店窗户很小,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只透出里面温暖的黄色光芒,门牌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块褪色的木板上画着一条简笔鱼。推开门的瞬间,温暖浑浊的空气中裹挟着油炸鱼排、烤土豆、洋葱和伏特加的浓烈香气扑面而来。几桌散客大多是港口下夜班的工人,吵吵嚷嚷,没人注意这两个年轻的外来者。

“这里!?”塞西尔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世界,脱下手套哈着气。

“嗯。”屠苏替她拉开一把嘎吱作响的木椅。他熟门熟路地用俄语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那个胖胖的女人爽朗地应着,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炸鱼排、沾满胡椒的土豆块、一小碟酸黄瓜和两杯暖身的热茶。“他们的鱼排,刚从北冰洋的船上下来。”他简单解释了一句,把盘子推到塞西尔面前。

温暖的灯光下,油腻的小桌子旁,穿着昂贵外套、举止优雅的塞西尔,与周围粗犷的环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小心翼翼地学着屠苏的样子,用餐叉笨拙地叉起一块烫口的炸鱼。咸香酥脆的口感在舌尖炸开,混着胡椒特有的辛辣刺激。

“唔!”她发出满足的小小呜咽,眼睛弯成了月牙。这种粗粝的食物和体验,对她来说是如此新奇而充满生命力。她兴奋地问这问那,关于训练场墙上那些奇怪的伤痕,关于他在雪地里一趴就是几天怎么解决吃饭……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

屠苏的回答依旧简洁,甚至算得上吝啬。“隐蔽加热包”、“雪下挖坑生火”、“冻干食品”……他递给她一块土豆,目光落在她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蓝眼睛上。

他习惯了刀口的铁锈味、子弹的火药味、搏斗时的血腥汗味。此刻混杂着油烟、炸鱼香味的温暖空气,面前这个女孩鲜活生动的笑容,还有她偶尔笨拙地试图模仿他用俄语点餐时跑掉的尾音……这一切都像一种微弱的、柔和的电流,悄然无声地渗透着他冰封多年的躯壳。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期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暖流,在他冷硬的心底深处,极其细微地搅动着坚冰。

离开小店时已是深夜。两人在通往市区的寂静公路上骑行,杜卡迪的引擎在深夜里轰鸣,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密语。风声在头盔外呼啸而过,世界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车灯照亮的前方无尽冰冷的道路,一半是后背传来的、属于她的、稳定而温暖的温度和心跳。

“屠苏!”塞西尔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夹杂着风声。

“嗯?”

“谢谢你……今天。”她的声音轻快,带着一点笑意,“还有鱼排,很好吃。”

屠苏没有回应。只有引擎的咆哮在夜色中回荡。但在头盔下,在那被冰冷围巾遮盖下的唇边,似乎有某个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定义的弧度,悄悄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被夜色吞噬。


第五章:寒流突至

暧昧的光晕如同被惊扰的肥皂泡,啪地一声,碎了。

安德烈那间位于船坞指挥部最深处、可以俯瞰大半个港口作业区的办公室,今天弥漫着一种冰冷而紧张的气息。厚重的橡木办公桌擦拭得一尘不染,桌角摆放着几个精致的武器模型。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摩尔曼斯克及北极海域战略地图,上面布满密集的标记。窗外的天空阴沉着,预示着新一轮降雪的来临。

屠苏站在办公桌前,脊背挺得笔直。他身上还带着刚从一次远程护卫任务归来的风尘,靴子上沾着未化尽的黑色冰泥。办公室角落的单皮沙发上,塞西尔抱着一本厚重的俄文诗集,假装翻阅,但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眼神泄露着不安。

安德烈坐在宽大的高背皮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鹰隼般锐利,此刻却布满了阴翳,冷冷地注视着站在眼前的年轻人,又仿佛透过他看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任务简报我看了,李铮的报告也送到了。”安德烈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碎冰’……干得不错。”他用了屠苏在哥萨克的代号,而非“侄子”或名字,强调着他的身份。

没等屠苏回应,安德烈的话锋倏然一转,冰冷得如同窗外即将到来的雪暴:“但是,我听到了一些不该有的风声。”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钉在屠西尔身上,让她抱着书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关于你,”安德烈的视线转回屠苏,“和我的女儿,塞西莉亚。”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住了,只剩下壁炉里木炭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塞西尔的身体明显绷紧了。

安德烈的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如山压下。他盯着屠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冰冷,如同北极寒冰相互摩擦:

“塞西莉亚·安德烈耶芙娜·屠格涅娃,是我的女儿。”他强调着姓氏,声音像在切割钢铁,“她的身份,她的未来,都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肖想的。”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棱的重锤,狠狠凿在屠苏的心脏上。“你这样的人”——简简单单四个字,将他十年在铁与血中铸就的地位、荣耀瞬间剥离,只剩下那个十岁火光中被抛弃的、只能寄人篱下的孤儿的本质。刀口舔血——这是事实,是他的勋章,也是此刻刺向他最深的讽刺。

“我欣赏你的能力,屠苏。你是我手上最锋利的刀。”安德烈的语气稍稍放缓,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傲慢和恩赐般的语重心长,“为哥萨克而战,用你的能力去捍卫它,获取你应得的地位和财富。这才是你该走的路。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的目光如冰冷的铁扫过屠苏的脸,又掠过塞西尔苍白的面颊,“只会让你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也只会伤害到她自己。别把事情弄得太难看。明白吗?”

赤裸裸的警告,裹挟着上位者的威压和对蝼蚁般命运的裁决。没有商量,没有余地。

屠苏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极致的愤怒和冰寒的屈辱中迅速冷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塞西尔投射过来的、充满担忧和恐惧的目光。那目光如同鞭子,抽打着他的心。

喉咙像是被冰堵住。他想反驳,想质问那所谓的“伤害”究竟是来源于谁?想问他这十年的浴血拼杀,难道还换不来一点个人空间的微光?但他迎上安德烈那双冷酷的、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深藏的不容置疑和……某种隐藏得更深的东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寒刺骨的悲哀感再次如潮水般淹没了他,比极地的海水更冷。

十岁时面对火海的无能为力,仿佛穿透时空的诅咒,再次降临。

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像刀锋般冷硬。所有的辩驳和怒火,最终都被压缩成两个冰冷的字,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

“明白。”

没有看塞西尔的方向,他微微向安德烈点了下头,动作机械而僵硬,然后转身,迈着沉稳却如同灌铅的步伐,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沉甸甸的阴冷空气,也似乎彻底隔绝了那一丝他刚刚触及的微光。

沉重的关门声在走廊里回荡,如同敲响了某个落幕的钟声。走廊里冰冷的铁锈味和机油味刺入鼻腔。他沿着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被巨大铁灰色阴影笼罩的通道向前走。

刚拐过通往地下武器库的岔路口,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李铮。

他斜倚在斑驳的钢铁支架上,双手插在宽大的工装裤口袋里。走廊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刚毅的下颌线和深沉的眼窝。他看着屠苏走过来的方向,自然也猜到了他刚从何处出来。他那只永远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机械眼睛,此刻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恐怖,像结冰的深潭,看不清底下的暗流。

他看着屠苏那张因极度压抑而显得异常冰冷僵硬的脸,看着他眼中强行锁在冰层下的、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那一丝濒临破碎的痛楚与愤怒。

当屠苏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李铮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刺入此刻屠苏混乱的心防:

“规矩,就是规矩。老板定了规矩。”他的目光落在屠苏握紧又松开的拳头上,“感情是武器最致命的锈。老板是为了塞西莉亚的安全考虑,也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他的话像淬过冰的铁丝,缠绕着某种暗示——“所有人”,也包括屠苏自己。

屠苏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钢梁。

通道里只有远处的机器轰鸣声,沉闷地回荡。冰冷的气息缠绕着两人。

李铮看着屠苏压抑着的、如同受伤孤狼般沉默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在他身后,极其低微地、几不可闻地、仿佛只是一声自然的叹息般,极快地说道:

“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放下。”

说完,他无声地后退一步,重新融入身后的钢铁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极其轻微的烟草和机油混合的气息,提醒着刚才的存在。

“该做的事”……

放下……

屠苏站在原地,走廊尽头的寒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那点微光似乎彻底熄灭在安德烈办公室的冰冷命令和李铮那句更像是提醒而非安慰的低语里。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寒冷的通道里凝成白雾,然后迅速消散。

他迈开脚步,继续走向幽深的武器库方向。背影在昏暗中渐渐模糊。


第六章:尘封的潘多拉

极地的夏天,短暂的七月。摩尔曼斯克的白天终于绵长起来,虽然太阳依旧低垂在地平线上。天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蓝调子,空气里不再像刀刮,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暖。

一艘万吨级货运轮船沉闷的汽笛声撕裂了港口清晨的薄雾。巨大的船舷旁,“北极星远洋物流”的标志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几辆外表涂装成普通集装箱卡车、但车架明显经过加固、轮胎更粗大的重型运输车已停在泊位旁。穿着深灰色统一制服、表情严肃的哥萨克武装人员荷枪实弹,散开在装卸区周围严密警戒。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腥咸、柴油尾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紧张气息。

这是哥萨克近期最重要的“货物”运输之一。目的地保密,路线保密,货物保密。任务代号:“白鲸”。

屠苏斜靠在一辆重型卡车冰冷的驾驶室旁。他带着战术手套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灰白色的烟灰在微风中飘散。他身上是一套不起眼的普通工人蓝色工装,但眼神锐利如鹰,快速扫视着周围环境、人员配置和所有可能存在的视线死角。耳机里是李铮冷静而连续的声音,指挥着各部门协调。这次任务由他和李铮共同负责指挥调度,确保这批“货物”毫发无损地转移到卡车上,并安全押运出城。

船舱巨大的侧门缓缓滑开。内部是改装后的冷藏库,温度瞬间骤降。几名哥萨克核心搬运组成员穿着厚厚的防寒服,操作着小型叉车和吊臂,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深灰色、外形如同加厚集装箱、但尺寸略小、表面没有任何标签和标识的金属货箱从船舱深处运出。

每一个货箱都有严密的电子锁,侧面似乎预留了特殊的接口,显然内藏极其敏感重要的东西。重量比普通同类箱子沉重很多,搬运叉车的液压杆都发出吃力的吱呀声。

司机正将清单递给负责签收的李铮。一阵突如其来的、裹挟着冰晶的狂风从港口开阔地带猛地扫过来。清单上的夹纸没夹稳,哗啦一声散开!

一张印有复杂表格、带有“北极星远洋”抬头的纸质夹页,被狂风吹得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正巧落在一个刚从船舱卸下、暂时停放靠边的金属货箱下方潮湿的水渍里。

“啧!”司机懊恼地低声咒骂一句,急忙弯腰去捡。

离得最近的屠苏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张被水浸湿的纸。那是这艘“北极星”号从摩尔曼斯克出发(而非到达)时的部分原始装船清单副本附件!纸张底部有几个潦草但能看清的签字:一个可能是船长大副的,另一个……是屠苏无比熟悉的、带有安德烈个人特色的花体签名!签字日期赫然是十年前——他父母被害那一年!

他的心猛地一沉。

十年前?安德烈叔叔的业务和这条船在十年前就有交集?

巨大的轮船?高价值、隐秘甚至需要武装押运的货物?

父母的公司是摩尔曼斯克顶尖的海产品出口商……船……

一个冰冷、荒谬、却又在瞬间将一切可疑点无限放大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不可能!那是意外!官方早有定论!但那份签名,那张日期……

“怎么了?”李铮沉稳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打断了屠苏瞬间的僵直。

“没什么,风。”屠苏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的惊涛骇浪从未在他心底掀起。他迅速弯腰,帮司机捡起那张湿透的纸和掉落的文件夹,自然地甩了甩水渍,在递给司机时,手指极其隐蔽而快速地在那几个关键日期和签名上一压一捻。那湿透纸上的字迹和签名痕迹,如同烙印般留在了他指尖的触感和大脑深处。

“谢了。”司机接过,感激地点头。屠苏示意李铮一切继续。

装车进行得迅速而安静。深灰色的金属货箱被稳稳放入重型卡车的加密货舱中。李铮指挥若定,屠苏负责外围警戒。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一切,动作精准无误,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已经沉入了北冰洋最深的海沟。

那天起,屠苏变了。他依旧执行李铮的指令,依旧沉默高效地完成每一次任务。但一些曾经因为信赖和“归属感”而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黑暗中浮现的点点幽磷鬼火,在他眼前亮起:

• 安德烈叔叔每次谈起那场“悲剧”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悲痛的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

• 哥萨克庞大的运营资金缺口在近几年时有显露,为什么父亲遇害、他继承遗产后,哥萨克立刻度过那段财务危机?

• 偶尔听到的老成员酒后的只言片语,提到十五年前那段时间,安德烈好像通过某种“一次性的大交易”拯救了濒临解散的哥萨克?什么样的“交易”需要“一次性”的大笔资金?

• 李铮……他似乎对某些档案室的区域讳莫如深?那是哥萨克内部信息封锁最严密的地方之一,连“碎冰”的权限都无法触及。

他像一头隐忍的孤狼,开始极其谨慎地运用他这十年所学的一切手段:顶尖雇佣兵的侦察、反侦察能力,李铮亲传的潜入技巧,他在哥萨克外围情报网和地下世界建立的少量人脉(利用任务便利接触,从不深入)……这些被他用来追查的目标,不再是外部的敌人,而是指向那个给予他“家”和“未来”、他称之为“叔叔”的男人。

风险巨大,一旦暴露,万劫不复。但那张湿透的船单和那个日期,像一只冰冷的手,撕开了覆盖在往事之上厚厚的岁月尘埃,暴露出下方血淋淋的疑点。

机会终于在一周后一个深夜降临。哥萨克接到一个紧急突袭任务,目标是摩尔曼斯克北部靠近核废料处理厂区域的敌对情报据点。安德烈亲自下令,抽调了包括李铮在内的几乎所有核心力量,营区内部守备空虚。


第七章:尘封的潘多拉(续)

深秋的寒风卷起零星的雪花,在摩尔曼斯克北部接近核废料处理厂的荒原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废弃的化工厂主楼像一个巨大的钢铁骨架矗立在惨淡的天光下,墙壁布满弹孔和被爆炸冲击波撕裂的豁口,破碎的玻璃窗如同空洞的眼窝。硝烟和血腥的气味还未完全散去,混合着一种陈年化学品的苦涩味道。

哥萨克的人已经撤离。任务圆满成功,但代价是两名外勤好手和一个当地线人的性命。李铮正在指挥手下快速、冷静地处理现场,抹去所有哥萨克存在的痕迹。他那件黑色的战术冲锋衣下摆溅上了几滴暗红的血,像几朵突兀的墨梅。他面无表情地对着通讯器低声部署,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确认不留任何纰漏。

营区“铁砧”内部,如同失去了心脏的钢铁巨兽,只剩下基础的运转嗡嗡声。核心区几乎人去楼空,连那些平时醉醺醺的老兵油子也被派去外围增援警戒了。

屠苏没有跟随主力出击。安德烈给他的指令是“留守监控核心区通讯并警戒”,一个表面光鲜实则边缘化的职责。监控室的屏幕上跳动着营区各哨位的实时画面和远方的任务进度条,指示灯如同冰冷的脉搏。他坐在转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属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压抑的“哒、哒”声。那双锐利如隼的眼睛里,此刻却跳跃着一种与监控任务无关的光芒,一种近乎于狩猎前的、极致专注的冰冷火焰。

那张湿透的船单上的签名日期,像一枚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理智。十年……时间,地点(港口),对象(船只),资金流向(海产品交易?遗产?哥萨克资金链?)……一切都指向了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或者说是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角落。

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安德烈被紧急任务缠身,李铮作为执行大脑亦不在场,哥萨克的核心档案存储区——那个位于“铁砧”地下最深处、被多重密码门锁把守、如同堡垒中的堡垒的地方——此刻守备前所未有地薄弱!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迅捷无声。监控室的门无声地滑开又合拢。

地下三层。空气浑浊冰冷,充斥着陈旧金属、机油和一种地下空间特有的霉味。巨大的蒸汽管道盘踞在头顶,发出低沉的嘶嘶声。廊道里只有几盏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冷光,更显深幽死寂。两重厚重的液压防爆门外,只有一个值守的岗亭。岗亭里的守卫是个半秃顶、脸上有道旧疤的老兵索林,此刻正眯着眼睛打盹,手边放着一个油腻的伏特加瓶子,显然认为这种“看仓库”的任务无聊至极。

屠苏的身影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移动。他没有走正面通道,而是选择了一条极少使用的维修通风道——这是他某次执行内部安保渗透演习时,花了大量精力才摸清的隐蔽路径,就连李铮都未必完全知晓。

布满灰尘、冰冷刺骨的狭窄通道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清晰可闻。十年磨砺出的对空间的敏感和身体控制力发挥到极致。他像水银一样无声地在管道拐角处滑动,利用每个支撑点和管道本身的固定支架借力,避开那些致命的传感线束——这是李铮亲手布置的,触发任何一根都可能引来毁灭性的报复。

十几分钟后,一个极其隐蔽的、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维修口,出现在眼前。口子上覆盖着伪装成锈蚀面板的格栅。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拔出一把李铮送他的、极其锋利的反刃战术匕首。刀尖精准地插入格栅铰链的缝隙,缓慢而稳定地施加压力。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挤压声响起,格栅被撬开一道仅供一人钻入的缝隙。

下方,就是哥萨克雇佣军真正的核心——数据库与加密档案存储室。

里面没有守卫。空气净化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一排排如同银行保险柜般坚固的低温防磁柜排列整齐,上面亮着幽蓝色的运行指示灯。几台终端机屏幕漆黑。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特有的臭氧味道。

他目标明确。十年前的记录。海运、交易、财务流水、重大事件、人事调动……一切与之相关的信息!

他如同最高效的程序,迅速激活一台离线的独立检索终端。双手在键位复杂的密码键盘上快速翻飞,屏幕闪烁,几重防火墙如同纸糊般被层层剥开。十年时间里,他利用执行核心任务的便利,接触了太多权限接口,也无数次暗中观察过李铮处理类似事务的手法和口令习惯。破解比预想的顺利得多,恐惧和兴奋让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十年前日期范围,港口,爆炸,哥萨克财务状况,特殊交易……

无数卷标闪过。日常报表、训练日志、武器采购清单……突然,一个被标记为废弃的子文件夹弹出来。文件名:凤凰涅槃基金操作记录(封闭)

凤凰涅槃?哥萨克浴火重生的隐喻?屠苏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停顿了一秒。一种宿命般的冰冷预感攥紧了他的心脏。点击。

文件夹展开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系列扫描件的缩略图:

1. 一份标注为最高机密的哥萨克内部财务评估报告,用触目惊心的赤字和数据标注着当时哥萨克内部严重的财政危机和装备瘫痪风险,濒临解散。

2. 一份详尽的“目标风险评估及清除预案”,目标主体赫然是——“屠氏远洋”及其实际控制人屠振岳、林晚晴夫妇。文件详细分析了其运输路线、人员配置、家庭住址、安保弱点,特别标注了“利用天然气管道系统薄弱环节制造意外灾难”的方案可行性报告!预案签字栏——安德烈·屠格涅夫 的清晰签名!

3. 一份盖着多个模糊章印、但汇款金额、时间与日期与父亲遇害后遗产交割期几乎完全吻合的特殊匿名账户流水明细单。来源地极其曲折,但最终汇入地指向一个哥萨克秘密控制的主账户。

4. 一份火灾发生后第二天凌晨,安德烈签署的内部命令,核心内容是接收一个从“可靠来源渠道”购入的一批精密武器和设备的款项已到位确认通知!这批武器彻底更新了哥萨克当时的装备水平!

5. ……

还有一份单独的加密小文件,只有一段文字:

目标人物家中未成年长子屠苏幸存。经评估:潜力巨大(体魄尚可,智力优秀,且具有核心动机“仇恨”) → 拟执行“遗刃”收养培养计划:清除其原有认知,导向仇恨外部不明势力。利用其潜力,打造专属锋刃。长期控制,为其所用。

轰隆!

一声巨大的、只存在于屠苏脑海中的轰鸣在他颅腔内炸开!

那不是爆炸声,是支撑他整个世界的所有梁柱在一瞬间轰然坍塌的声音!文件上那些冰冷、毫无感情的数据和签名,每一个字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视线剧烈地模糊、扭曲,喉咙里涌上浓烈的铁锈腥甜味!

真相!血淋淋的、残酷到令他灵魂冻结的真相!

不是什么意外!更不是该死的天然气泄露!是一场针对亲人的、精心策划的、肮脏卑劣的谋杀!

是为了钱!为了挽救他那摇摇欲坠的黑帮帝国!

收养他?培养他?让他成为最锋利的刀?!

他十年浴血的荣耀、他自以为的“家”、他视为引路人的严厉教导、他刀尖舔血换来的认同感、甚至连他那场烈火焚身的童年悲剧本身……一切,都只是一个巨大而残酷的谎言!一个利用他的痛苦、他的能力、他的仇恨编织的血腥骗局!

他只是一把被仇人亲手锻造的刀,心甘情愿地插向他本该守护的一切!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出!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操作台上!金属扭曲变形!

他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冲上头顶,又在极致的冰冷和怒火中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绞痛得让他无法呼吸!十年支撑他的信念,那座冰山般冷硬的精神支柱,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被鲜血浸透、被背叛的寒冰覆盖的废墟!

痛!恨!无边的黑暗和毁灭一切的冲动疯狂滋生!他几乎能想象到安德烈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签下屠杀命令时的冷漠和算计!

不行!不能在这里倒下!愤怒是武器,但失控是毁灭!

屠苏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强迫自己吸入冰冷的、充满臭氧味的空气。他调动起十年严酷训练赋予他的一切控制力,像一头濒临发狂的野兽强行锁住自己的獠牙。理智在燃烧的怒火灰烬中艰难地抬起头颅。

扫描!必须带走证据!

他颤抖着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狂怒和痛苦),将那份凤凰涅槃基金操作记录(封闭)文件夹和那份单独的“遗刃”收养培养计划评估文件,压缩、双重加密,上传到自己一个隐秘的数字云端密钥空间(这是他多年任务中为自己留的最后退路)。

就在他准备切断连接,清除本地痕迹的瞬间!

“啪嗒——”

极其细微,但在寂静的地下空间中清晰可辨的——水滴落地的声音。

声音来自……监控摄像头的方向?而且,好像不止一个!有规律的、极其轻微的、类似液滴坠落的声音规律性响起,更像是某种人工制造的假信号!

糟了!陷阱?!

屠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那种无数次从生死边缘挣扎下来的本能反应快于思考!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猛地向后翻滚!

“嗤嗤嗤——!”

就在他离开原地的刹那!数道带着强烈麻醉和眩晕气体的细线,从上方几个极其隐蔽的、伪装成灯具接口的地方精准地喷射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白色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

同时,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在整座地下档案室炸响!红光疯狂闪烁!如同地狱降临!

厚重的液压防爆门发出刺耳的、准备闭合的金属摩擦声!

屠苏的心沉到了深渊谷底!李铮?!他留下的陷阱?!安德烈早有防备?!所有的一切,包括这次外勤抽调,都可能是一个针对他的巨大圈套!逼他主动踏入陷阱!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冲!

身体在肾上腺素和极端恐惧的刺激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红雾弥漫、警报嘶鸣、门扉即将闭合的狭窄空间里,向着唯一还留有一线缝隙的主通道入口飞扑而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的眩晕感!

“咔嚓——轰!”

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以千钧之力轰然合拢,巨大的声浪和气流将他狠狠地抛摔出去,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肺腑震荡,眼前一片血红!门锁的闭合声如同地狱的丧钟!

他狼狈地爬起,肺部火辣辣地痛,眩晕感阵阵袭来。他不敢停留,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维修通道口!

刚拐过主通道的拐角——

那个原本应该在入口岗亭打盹的老兵索林,此刻却端着一把老旧的AKS-U冲锋枪,枪口正对着他!索林的脸上那道旧疤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狰狞无比,眼神浑浊中带着一丝疯狂和贪婪!

“站住!‘碎冰’!”索林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老板说你是个叛徒!就知道你会来偷东西!别动!不然老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屠苏根本没停!

在索林手指扣向扳机的瞬间,屠苏冲来的身影已经鬼魅般撞进了他的怀里!右手如同毒蛇般精准地叼住了索林握枪的手腕!一个极其狠辣的擒拿关节技!

“咔嚓!” 腕骨碎裂的脆响!

“嗷——!” 索林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冲锋枪脱手掉落!

与此同时,屠苏的左臂如钢鞭般顺势勒向索林的咽喉!手臂上的肌肉因瞬间爆发的巨力而贲张扭曲!眼神冰冷得如同极地永冻的寒冰!

“呃……”索林的眼球瞬间凸出,喉咙里只挤出绝望的嗬嗬声,身体因为窒息和剧痛剧烈地抽搐!

没有怜悯。没有犹豫。

只有十年仇恨积蓄在这一刻爆发的、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咯嘞——”一声更清晰的颈骨断裂声响起。

索林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屠苏松开手,任由尸体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地上迅速蔓延开来的温热血迹和那双至死仍带着不解和恐惧的眼睛。一种强烈的反胃感和巨大的虚无感瞬间席卷了他。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但这却是第一次,为了纯粹的仇恨和自保,亲手了结一个可能只是因为贪婪而被利用的内部“伙伴”。

警报还在尖锐地嘶鸣!红光疯狂闪烁!

刺耳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已经从不远处的楼梯通道传来!

“快!下面!抓住他!”

没有时间了!

屠苏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索林的尸体和那扇紧闭的、如同深渊巨口的合金门,眼中翻腾的痛楚、愤怒、迷茫和冰冷的决绝如同风暴般交织,最终凝固成一片彻底的冰原。

他像来时一样,迅捷无比地钻入维修通道,盖上格栅,将那片地狱般的血红和警报声关在了身后。狭小的通道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如同濒死的鼓点。

外面天已快亮。灰白色的晨光刺破阴云,洒在死寂的“铁砧”营区。然而在屠苏的感官里,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变了颜色。所有熟悉的一切——冰冷的钢铁、呼啸的风声、空气中机油的味道——都浸透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谎言。

李铮……他留下的陷阱?还是安德烈埋下的杀招?

现在都不重要了。唯一的现实是:真相大白。最后的幻梦彻底粉碎。他与哥萨克,与那个叫做安德烈·屠格涅夫的男人,与他那曾经引以为荣的代号“碎冰”,从此只有你死我活!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冰冷简陋的单间。脱下沾血的工装,迅速冲洗掉身上可能的血迹和气味。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抓握索林的喉咙而还在微微颤抖。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额角那道训练留下的爪痕似乎更深了,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冰冷疯狂,如同两簇燃烧在极寒深渊的幽蓝火焰。

复仇。这两个字,不再是模糊的意念,而是沉甸甸地烙在了他跳动的心脏上,滚烫而冰冷,带来剧痛,也带来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传来了李铮一如既往冷静、听不出丝毫异样的声音:

“碎冰,任务结束,目标据点清除完毕。你那边情况如何?准备一下,今天下午四点,有运输任务。老港口B区仓库,‘黑岩号’那批军械的第三批,需要你带队押运到指定中转站。车辆调度、押运组人选确认后报给我。”

运输任务?在这种时候?

屠苏握着冰冷的通讯器,听着李铮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一丝冰冷的讥讽弧度在他嘴角微微勾起,瞬间又被更深的恨意淹没。这平静的语调下,是索林的尸骨未寒!是档案室未散的迷魂烟雾!是已经张开、等待着他的致命陷阱!

好,很好。押运任务吗?那就去看看,这张铺好的网,究竟有多大!

“收到。”屠苏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出,沙哑却同样平静,如同极地冰山未曾移动分毫的表面之下,汹涌着足以撕裂一切的暗流。“任务准备中。人员调度清单十分钟后提交。”

他放下通讯器,眼神投向窗外。风暴将至,而他就是那风暴的中心。


第八章:冰血陷阱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刮过摩尔曼斯克北郊空旷的公路。灰白色的铅云低垂,仿佛要将大地也一起压垮。车轮碾压过结着薄冰的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支由三辆重型运输车组成的车队,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荒凉的公路上艰难前行。前后两辆是经过改装、加装钢板和机枪架、外表看起来像普通运油车的武装护卫车。中间那辆巨大的集装箱货车,车身上喷涂着不起眼的“北极光设备租赁”字样,车窗玻璃黝黑,完全看不见内部。

屠苏坐在中间那辆押运车的副驾驶位上,位置是货车前部加装的、可以观察前方的半封闭小隔舱。车窗被冰霜覆盖了厚厚一层,他只能通过一个狭小的防弹观察窗和车头两侧的后视镜观察外面。

车队已经驶离市区近两个小时,正行驶在一条连接着废弃矿山与更偏远核废料中转站的支线公路上。两侧是无垠的、覆盖着薄雪的冻土地带,稀疏低矮的苔原植物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荒凉,死寂。这条路平时除了少量工程车和军方车辆,几乎没有人走。是伏击的理想地点。

驾驶位上是一个经验丰富、话不多但眼神警惕的老兵瓦西里。他双手沉稳地握着方向盘,偶尔瞥一眼后视镜。“碎冰,一切正常。按这速度,还有一小时到中转点。”

“嗯。”屠苏应了一声。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着前方和两侧。他的手中,看似随意地扶着一把横放在腿上的PKM通用机枪的握把,手指轻轻搭在扳机护圈外侧,全身的肌肉却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处于一种绝对紧绷、随时可以爆发的临战状态。

这辆押运车内部,除了驾驶室和屠苏所在的小隔舱,后面宽敞的车厢里,塞满了这次运输的“装备”——一批标注为“特种工程机械配件”的高精度重武器、军用通讯器材和一批需要低温保存的特殊药剂(具体用途不明)。整个运输任务布置得密不透风:前车的四人武装小组,后车的四人火力支援组,中间这辆核心押运车上,加上屠苏和瓦西里,车厢后面还坐着七个人!全是哥萨克内部以行动迅捷、配合默契闻名的“剃刀”小队成员!这支专为攻坚和刺杀而训练的精英队伍,此刻竟然全部用来“押运”?

太奢侈了!反常即是妖!

他清晰地记得李铮在简报会上那冷漠无波的脸:“这批‘货’对后续北线计划至关重要,不容有失。运输路线已经过评估,风险等级‘低’。但你,‘碎冰’,老板亲自点名要求你跟车坐镇核心。‘剃刀’也配属给你调动。” 他甚至看到了李铮在说“老板亲自点名”时,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极其难以察觉的锐利和审视。

名目上的“信任”和“重视”,实质上的瓮中捉鳖!那个档案室里的陷阱被触发后,安德烈终于要撕下最后的伪装了!今天的核心押运任务,就是为他精心准备的屠宰场!

车厢内异常安静。只有引擎的低沉轰鸣和轮胎碾压冰雪的簌簌声。隔着一层钢板,屠苏能隐约感受到来自后面那七个人的、如同实质般的、锐利而冰冷的压迫感。那是杀意,像无数根针,刺着他的后背。

他微微调整了坐姿,确保腰间的战术匕首和腿侧插着的手枪能瞬间拔出。腿上的PKM机枪保险早已悄然打开。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每一下都敲打着冰冷的冰壳。

“还有五公里到断崖弯。小心打滑。”瓦西里提醒道。那是一个著名的急转弯,路面狭窄,一侧是深沟。

屠苏的目光死死盯着后视镜。后车的“剃刀”小组的车距,是不是……太近了些?按照标准护卫距离,不应该贴这么近!像是在……随时准备夹击?

来了!

突然,车队经过一个废弃的护林站小屋废墟旁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在前方炸开!不是爆炸,而是巨大的撕裂声!

路面!他们车正前方的路面,那片覆盖着薄冰积雪的柏油路面,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一般,轰然塌陷下去!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骤然出现!

“陷阱!!”瓦西里发出惊惧的嘶吼!本能地猛踩刹车,同时急打方向盘!

巨大的惯性!

“吱——嘎!!!!”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车身剧烈倾斜的金属扭曲声同时爆发!

但来不及了!

前排的武装护卫车猝不及防,半个车身已经冲到了塌陷边缘!司机疯狂转向刹车,整个车辆在巨大的惯性下完全失控,车身横甩过来,尾部狠狠撞在塌陷坑壁的边缘!

“砰——!轰隆!!”

坚固的车身在撞击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力量让这辆护卫车像断线的风筝般朝后翻滚出去,狠狠砸在紧跟的押运车车头上!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溅!

这一下撞击来得太猛太突然!瓦西里只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车头传来!

“碎冰!!!”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

屠苏的反应快到极限!在路面塌陷征兆出现的瞬间,他已经解开了安全带并踹开了副驾驶车门!当剧烈撞击发生的刹那,他整个人如同一只矫健的黑豹,凭借着车门框的支撑和腰腹不可思议的爆发力,在车辆翻滚的零点几秒内,硬生生地撞破门框向外扑跃而出!

“轰隆隆——!!!”

中间的大型押运车被前车残骸狠狠一撞!本就因为急刹和转向重心不稳,加上这毁灭性的撞击力,整个沉重的车身像一头被重锤击中的巨兽,发出恐怖的金属撕裂和爆裂声,彻底失控,翻滚着向旁边的深沟栽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

屠苏的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他极力调整着姿态,努力让自己朝相对松软的雪坡方向坠落!狂风撕扯着他的身体!失重感和死亡的阴影笼罩一切!他看到了深沟下如同犬牙交错的黑石!

“砰!咔嚓!”

身体重重砸进一个厚厚的雪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胸腔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骨裂的剧痛瞬间蔓延全身!左臂撞在一块埋在雪里的岩石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剧痛让他差点昏厥!

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强行睁开眼睛,忍着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痛!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

前方护卫车已经侧翻在塌陷坑边,大半车身陷入坑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他乘坐的押运重卡则像一头被肢解的钢铁巨兽,翻滚着栽进了陡峭的深沟!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下连续猛烈撞击岩壁,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和撕裂声!油箱起火!浓烈的黑烟混合着刺鼻的汽油味和……更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而几乎就在两车遭遇突袭的同时!

后车那辆本该“护卫”的、“剃刀”小队所在的武装车,猛地急刹停住!车门打开!七条如同地狱杀神般的敏捷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他们没有去救援前车!而是直接拔枪,以惊人的战术动作瞬间散开!借助废屋和地形的掩护,冰冷的枪口!赫然全部瞄准了屠苏坠落的雪坡方向!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炸响!

子弹如同致命的冰雹,疯狂倾泻在屠苏身边的雪地上和岩石上!溅起的雪沫和碎石劈头盖脸!一支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额头擦过!灼热的气流烫伤皮肤!

他们在补枪!对着刚从翻车中幸存的屠苏疯狂补枪!

果然!没有意外袭击!全是设计好的!撞车是引爆点,塌陷是分割陷阱!最终的杀招就是这七把淬毒的剃刀!

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视线有些模糊,剧痛如同无数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左臂断裂,肋骨可能断了两根,内脏震伤,全身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撞伤不计其数。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的清晰。

但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死在这群刽子手的手里!

“嗬!”屠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求生的欲望和滔天的恨意混合成一股狂暴的力量!就在枪声间隙换弹的瞬间!他借着雪坡上被炸起的雪浪残影掩护,猛地发力翻滚!

断裂的手臂碰触到冰冷的地面,钻心的剧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强忍着!翻滚!再翻滚!

“砰!”一颗狙击弹擦着他的大腿外侧飞过!带出一溜血花!

他在沟边找到了一个稍大的凹陷!利用地形暂时躲避!但位置极其不利!暴露在几处火力的交叉点!如同困兽!外面“剃刀”小队冷酷的脚步声和更换弹匣的清脆撞击声如同丧钟!

不行!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拼了!绝境求生!

目光扫过!他看到了身侧不远处,那辆正在燃烧的前护卫车残骸!残骸旁边,驾驶座的尸体被卡住,半截身子倒吊在车窗外……而他身下压着的东西……是那把被甩出来的PKM通用机枪!

屠苏眼中寒光爆射!一个极其冒险近乎送死的计划瞬间形成!他猛地扑出掩体!向着那燃烧的残骸拼命冲去!速度惊人!

“集火!干掉他!”外面传来“剃刀”小队头目冷酷的命令声!

子弹呼啸!

屠苏根本不管!他能感觉到子弹撕开空气的尖啸!他只是在赌!赌自己冲刺的速度能快过枪手瞄准的速度零点几秒!赌那残骸提供短暂的死角!

他冲到残骸旁,不顾炙热的气浪灼烤皮肤!一把抄起那把沉重的机枪!同时俯身滚地!另一只手飞快地从那倒吊的护卫车驾驶员尸体被炸开的战术腰带里,掏出了两枚圆滚滚的玩意——防御型手雷!

“剃刀”小队的枪手们瞬间意识到了危险!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完全调转枪口!

“尝尝这个!”屠苏如同受伤的雄狮般咆哮!将一枚手雷用牙咬开保险!看也不看!凭借对声音来源的判断和肌肉记忆!狠狠抡臂朝着枪声最密集的方向砸了过去!力道之大,撕裂了他肩胛的伤口!

“轰!!!”

手雷在“剃刀”小队散开队形的右翼处猛烈炸开!积雪、碎石、混合着人体的残肢断臂被高高抛起!惨叫声被爆炸声瞬间淹没!

剧烈的冲击波扩散开来!

屠苏被气浪掀得一个趔趄,喷出一口鲜血!但他借势撞进旁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几乎同时,举起沉重的PKM机枪,对准刚刚被爆炸短暂压制、正在重组阵型的“剃刀”小队另外几人藏身的方位!

“哒哒哒哒哒哒——!!!!”

PKM 狂暴的火舌咆哮起来!7.62mm的机枪弹如同暴雨倾盆!精准地扫射在雪堆、岩石掩体之后!这是屠苏最擅长的火力压制!

岩石被打得火星四溅石屑乱飞!两个试图冒头反击的“剃刀”成员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另一个家伙刚从侧面绕出来!

屠苏手中的枪口如同装了自动追踪器般猛地一甩!一串子弹精准地凿进了他的胸口和面门!将那人打得倒飞出去!

压制性的扫射只持续了几秒钟!屠苏果断松开扳机!换弹链?不!他没有那个时间了!枪声就是信号!另一个手雷被他咬开保险!

就在硝烟弥漫、对方被凶猛火力打得暂时抬不起头、不敢轻易冲锋的间隙!

屠苏猛地将第二颗手雷向着那辆已经燃烧剧烈的护卫车残骸……油箱的位置狠狠掷去!同时!他调转枪口,将PKM剩余的所有弹药,对准了一个刚从雪堆后探出枪管瞄准他的狙击手的掩体方向!

“哒哒哒哒……轰隆!!!”

后者的弹幕压制射击和紧随其后的剧烈爆炸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手雷精准地钻入燃烧残骸与油箱连接处的缝隙!

惊天动地的爆炸!二次殉爆!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无数燃烧的汽车碎片如同燃烧的陨石般四散飞射!

爆炸的火光和冲击波完美掩盖了屠苏的动作!他利用这瞬间造成的光影盲区和混乱!将打空子弹的PKM狠狠砸向扑近的一名“剃刀”队员,同时身体猛地向公路的方向翻滚!

但终究是强弩之末!他太低估了断臂和内脏伤势对他速度的影响!

“砰!”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枪声响起!不是来自冲锋枪!

是巴雷特!反器材狙击枪!

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力量狠狠撞在屠苏的小腿上!他甚至听到了骨节断裂的脆响!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带得翻滚出去!

剧痛排山倒海!视野瞬间被红色的血雾覆盖!他像一截被斩断的木桩,重重摔在冰冷的沥青路面上!

“呃——!”一口滚烫的鲜血抑制不住地喷在面前的白雪上,迅速凝固变黑。视线开始模糊。左臂断裂,肋骨骨折,肺部撕裂般疼痛,右小腿被大口径反器材狙击弹击中!基本完全碎裂!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结束了……吗?

他艰难地仰起头,血水和汗水模糊了视线。公路对面,那辆后方的武装护卫车旁,最后的两个“剃刀”成员和那个端着沉重巴雷特M82A1的狙击手,正端着枪,缓慢而谨慎地向他逼近。狙击手冰冷的目光透过瞄准镜锁定了他。那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是在确认一头垂死猎物的状况。

冰冷的路面汲取着他残存的热量。荒原的风如同送葬的挽歌。天空一片铅灰,沉重得让人窒息。绝望和冰冷的寒意从身下蔓延上来,混合着血腥味。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死在仇人布下的陷阱里?像一条无人知晓的野狗?

不!不甘心!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最后的火焰,在他冰封的胸膛内疯狂挣扎跳动!

就在这时——

远处,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在冰原上显得格格不入的黑色路虎揽胜,正卷起雪尘,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尖锐的刹车声!车停在燃烧残骸和浓烟的另一侧,距离屠苏坠落的深沟边缘还有一段距离。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如同山岳的身影跨下车。风吹起他大衣的下摆,露出腰间悬挂着的战术枪套轮廓。他站在翻腾的黑烟和火光映照下,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孤寂。那张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阴冷的红眼,穿过升腾的烟雾和弥漫的硝尘,精准地落在深沟边缘、濒临死亡的屠苏身上,反射着死神索命的前兆。

是李铮。

他终究还是来了。不是为了救援。是为了确认。为了执行安德烈的最终命令——确保万无一失。

最后的“剃刀”成员和狙击手看到李铮的身影,明显收敛了姿态,但仍然警惕地端枪指着屠苏。

李铮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像冰锥,落在沟底那片血肉模糊的身影上。那只真正的眼睛——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滚——十年师徒情分?见证成长的冷酷教官?执行命令的无情机器?或者,只是一丝对强悍猎物终被猎杀的惋惜?所有的情绪都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瞬间被冻结。

他缓缓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间的枪柄——那是一把加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18手枪。

没有任何话语。动作缓慢,稳定,充满了仪式感和冷酷的效率。

他迈开步子,踩着燃烧残骸边缘焦黑的泥土和未熄的零星火焰,一步一步,沉稳地向着深沟边缘、像破布般瘫在雪地血泊中的屠苏走去。

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燃烧的噼啪声、远处未散尽的硝烟味、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所有感官都被拉长、放大。时间流淌得异常缓慢,如同死亡的序曲。

屠苏躺在冰冷的地上,意识被剧痛和失血拉扯得不断模糊又清醒。他看到了那一步步走近的身影,看到了那只握住枪柄的、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最后的意识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后剩下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荒芜。他终究……还是没能走出这张网。没能亲手将那些肮脏的蛆虫拖入地狱。

结束了。

李铮走到屠苏身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阴影覆盖在屠苏的身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被血污和泥泞覆盖的、年轻却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庞。看着那空洞的、几乎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最后定格在他胸前那被血迹渗透、还微微起伏的地方。红色眼珠里呈现出精确贯穿头骨的具体路径和0%的存活率计算。

格洛克被缓缓抽出枪套。黑洞洞的消音器口,沉默地对准了屠苏的眉心。手指搭上冰冷的扳机。

屠苏闭上了眼睛。


第九章:最后一瞥

扳机上的压力感传来。

冰冷的金属抵住皮肤,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死亡的温度。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屠苏的感官被极限放大,远处火焰的爆裂、寒风的呜咽、自己血液滴落的微弱嘀嗒声……甚至能听到身边雪粒被风吹动的细响。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夹击下,沉向一片漆黑的海。李铮……十年的刀锋淬炼,就为了这最后补上的一枪?

然而,抵住眉心的枪口压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股冰冷的压力突然消失了!

屠苏的意识瞬间从沉沦的黑暗中被猛地拉回!他艰难地、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而晃动、如同水纹的视野中,李铮已经收回了枪。他没有开火!那根搭在扳机上的手指松开了!他俯视着屠苏,眼神不再是穿透一切的冰冷探照灯,而更像被搅动的、深不可测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涌——那是……挣扎?犹豫?还是……某种更深的、屠苏此刻根本无法理解的痛苦?

李铮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似乎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他那只仅有的,深不见底的真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深沟下还在燃烧、发出诡异哔啵声的押运车残骸。另外一只眼睛的红色光芒则在刹那间几不可闻地轻微颤动了一下!那火焰燃烧的形状,还有空气中弥漫的不止是汽油、还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化学品分解后的刺鼻气味……他瞬间判断出了什么!

那批“货”……有问题!那个所谓的需要低温保存的“特种药剂”……是某种极其不稳定的化合物?长时间受热和剧烈震动恐怕已经……

时间!时间不多了!

李铮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屠苏那张惨白如纸、布满血污的脸上。那眼神中最后的挣扎和犹豫在瞬间被一种近乎粗暴的决断斩断!不是怜悯!更像是对某种残酷后果的忌惮!

他猛地上前一步!

不是掏枪!而是极其迅速地摘下斜跨在他肩上的一个黑色尼龙医疗急救包——哥萨克顶级成员的标准配属,比普通版更丰富齐全!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任何交流!

李铮的动作快如闪电!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沉重的医疗包,用力地塞进了屠苏身体和冰冷地面之间,一个半冻结的雪坑里!位置正好压在屠苏相对完好(除了震伤)的肋侧!动作之粗鲁,牵动了屠苏的断臂和腿伤,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下一秒,李铮霍然站直身体!如寒冰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像瞬间封冻了刚才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一种几乎能将人灵魂冻结的深邃冰冷。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雪地中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屠苏,用低沉、沙哑、却如同冰锥凿刻般清晰、每一个字都重重砸进屠苏残存意识的冰冷声音说道:

“活下去。”

停顿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半秒。

“……像个战士。”

五个字。冰冷,沉重,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熔炼过钢铁的重量!更像是某种不容置疑的死亡指令!

李铮收回目光,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大步走向路虎。风雪中,他对着通讯器,声音冷静如冰刀刮过钢板:

“‘剃刀’,我是‘寒鸦’。现场确认:目标车辆遭袭后翻滚爆炸,核心货箱破裂,‘夜枭’扩散!核心泄露点方圆50米判定为‘猩红区’(高浓度致死)!现有毒气云正在扩散!立即执行‘秃鹫’撤离规程!”

“重复指令:一、回收所有阵亡队员身份识别标!二、就地销毁随身携带的一切电子设备及武器!三、所有人员立即撤往坐标点Kappa!严禁以任何理由接近或进入猩红区!严禁接触猩红区任何物体或人员!完毕立即执行!”

命令下达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路虎引擎咆哮,轮胎卷起雪尘,迅速消失在风雪怒号之中。

留在现场的,只有漫天风雪、燃烧的车辆残骸、弥漫的淡黄色烟雾、以及两个被困在绝望中的剃刀队员。

那个之前提醒屠苏还活着的狙击手“鹞鹰”,因腿部中弹倒在爆炸边缘。淡黄色的烟雾带着一丝甜腻的铁锈气味,正从坑底翻腾弥漫上来,包裹着他。他感觉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视野边缘开始模糊晃动,手指抓在冰冷的雪地上试图爬开,却越来越无力……

另一个手臂轻伤的队员“灰狼”,看到“鹞鹰”倒地,想起惨死的队友,血涌上头嘶吼着就往下冲想拉他!“鹞鹰!坚持——呃啊!!” 他刚一踏入坑边下坡区域,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辛辣刺激性的烟雾猛地扑面而来!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鼻腔和肺部!剧烈的窒息感和天旋地转瞬间攫住了他!眼前一黑,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向下倾斜的冰雪坡道上,向着弥漫浓雾的坑底滑去……瞬间失去意识!。

风雪呜咽,迅速覆盖一切痕迹。核心区域只剩下爆炸坑底翻滚的浓黄烟雾和边缘地带愈发淡薄的毒气,混杂着汽油和血腥的气息。以及,在相对上风向高地处,倒在血泊中、因同样吸入微量刺激气体而更加痛苦抽搐、陷入深度昏迷的屠苏。他的肺部如同被灼烧,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极其艰难……

冰冷的雪地里。

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几乎麻痹了嗅觉。全身的剧痛如同无数把钝锯在来回切割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带起撕心裂肺的疼痛,吸入的冰冷空气如同冰渣刺入肺叶。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地涌上来,撕扯着他脆弱的意识。

活下去……像个战士……

冰冷的地面上,李铮那五个字,如同来自深渊的回响,死死地钉在他即将溃散的意识深处。像一枚滚烫的子弹,强行卡住了死亡齿轮的转动。

不!绝不能就这样倒下!死在这种肮脏的陷阱里!死在仇人的算计中!

复仇的火焰,混杂着对真相的执着和那最后一丝求生欲的强烈渴望,硬生生地撑住了他那即将熄灭的生命烛火!

他艰难地移动着唯一还能勉强活动一点点的、没有受伤的右臂,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喷涌的鲜血。额头上全是冷汗和血水混合的黏腻感。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直至血腥味充满了口腔。

够到了!

颤抖的、满是血污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压在身下的、黑色尼龙材质的医疗包!那个沉甸甸的希望!

求生!像一个真正的、在绝境中也要挣扎到底的战士一样求生!

他无比艰难地将医疗包拉扯着,挪到面前可以操作的位置。牙齿是现在最好的工具。他咬开卡扣!咬开拉链!冰冷的空气灌入包内。

止血带!肾上腺素注射器!强效止痛针!快速凝固止血粉!便携氧气瓶!……甚至还有一根一次性胸腔减压针!

这是真正的救命稻草!是李铮从地狱边缘硬生生抛回来的!

他用残存的力气,牙齿配合完好的右手,像一头濒死的恶狼撕咬自己的伤口止血自救一般——

先找到那根救命的口服强效止血凝剂,用血水艰难咽下!

找到肾上腺素!不管不顾,凭着记忆将针头对着自己大腿外侧就狠狠扎下去!猛推药液!强烈的电击感瞬间刺穿神经!让原本即将陷入昏厥的意识陡然被激醒!身体里残余的力量被强行榨出!

用嘴和右手配合,死死将一根野战专用双气囊止血带勒在了自己右小腿那恐怖的反器材枪伤口上方!旋紧!阻止最大的致命出血点!剧痛让眼前发黑又泛红!

撕开一包最大号的快速凝血粉!摸索着,胡乱地洒在左臂的断骨伤处、肋下的撕裂伤、右腿那个恐怖的伤口上!

颤抖的手摸出强效止痛针,针头都握不稳!摸索着,凭着感知狠狠扎进自己的上臂!缓慢推进药液……

药物开始生效,肾上腺素带来的狂暴支撑力暂时压过了无尽的痛苦和失血的冰冷。意识被强行从沉沦的边缘拉回一丝清明。但也仅仅是维持着最后一口气不散而已。他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像一个被打碎的瓷器,勉强用胶水粘着。

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战场!离开“剃刀”队员随时可能折返清理现场的危机地带!更远的公路方向似乎有车辆的灯光在靠近?是哥萨克的后援?还是安德烈派来灭口的第二批人?

必须拦下车!无论是什么车!

他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残破的身躯,像一只被斩断了腿的爬虫,在冰冷坚硬的沥青路面上,挣扎着、翻滚着,朝着公路的中央一点点挪动!每一次移动都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刺目惊心的血痕!断裂的骨头在身体里摩擦,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汗水、血水、雪泥糊满全身,让他看起来像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一样。

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药物的效力也在逐渐消退。寒冷如同无数小虫子,啃噬着他残存的体温。

快!快点!

终于!他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肾上腺素榨取出来的力量,扑倒在了公路的中心!冰冷的身体接触着更冰冷的沥青路面。

不行了……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了……视野越来越暗……风雪声似乎也渐渐远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时——

两道明亮的、带着热切的、穿透寒夜与风雪的汽车大灯光柱,由远及近,刺破灰蒙蒙的天幕,伴随着发动机沉重的喘息声和轮胎摩擦冰雪的声音,稳稳地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刺耳的刹车声终于让屠苏即将溃散的神志有了一瞬间的回光返照。

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一个穿着深棕色皮毛一体大衣、身材高挑而充满干练气息的身影推开车门跳了下来,逆着灯光冲向自己!

那一头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色短发,在车灯的照射下和风雪中异常醒目!像黑暗中唯一跳动的火焰!

“天哪!”一个年轻但异常冷静的女性声音响起,带着震惊但迅速转入专业的判断!“白鸦!快!有伤员!严重创伤性休克!枪伤!开放性骨折!多处!”她一边飞快地初步检查,一边对着身后的车子喊道。

红色的短发?!

那个身影已经跪在了屠苏身边!一双明亮的、如同北极星一样的眼睛焦急而专业地扫视着他触目惊心的伤口!一只温暖的手试图按住他胸口最大的出血点(断肋可能刺穿?)!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坚持住!”那个被称为“白鸦”的红发女孩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要驱散他眼前的黑暗!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像羽翼,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沉稳和强大的行动力!她甚至没管满手的血污!

她是谁?

屠苏最后的念头闪过,冰冷的身体似乎感受到那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类手掌的温度。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遇到了最后一丝氧气。

坚持住……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残破的身体被浓重的血腥和冰冷彻底包裹,沉入无边的黑暗。


昏迷时,屠苏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嘈杂的声响,又被拽入意识深处。

意识深处,是那年巴伦支海的幽灵船。

那年,屠苏17岁,教官李铮30岁。

巴伦支海北部,一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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