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家常菜”那顿简单却温暖的家常饭,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白添暂时隔绝在了北京那个冰冷绝望的世界之外。食物的温热填满了空虚的胃,苏畅坦率而带着韧劲的话语,则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了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当苏畅拖着行李箱,消失在通往她家方向的街角,那句带着鼓励的“我在北京等你回来”还在耳边回响时,白添独自站在清河县略显萧瑟的街头,心中那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一切的冲动,似乎被这短暂的温暖和重逢冲淡了许多。他望着苏畅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车站喧嚣依旧的轮廓,最终,深吸了一口带着家乡尘土和初冬凉意的空气,背起双肩包,朝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熟悉的、却似乎又有些陌生的小街巷。低矮的砖瓦房,斑驳的墙壁,墙角堆积的落叶,偶尔窜过的土狗,还有坐在门口晒太阳、用浑浊目光打量着这个“城里归来”青年的老人……一切都带着一种缓慢而陈旧的节奏,与北京的飞速旋转截然不同。这种慢,让白添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却也让他心底那份“失败者归来”的自卑感,在熟悉的乡土气息中,更加无所遁形。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仿佛在拖延着面对父母的时刻。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这副憔悴狼狈的样子,如何解释他为何突然回来,又为何没有提前告知。他害怕看到父母关切下隐藏的担忧,害怕他们小心翼翼的询问会戳破他仅剩的、可怜的自尊。
终于,他停在了那条熟悉的小巷口。巷子尽头,那扇熟悉的、刷着淡绿色油漆的木门敞开着,门口挂着几串早已干瘪的玉米和红辣椒。院子里传来母亲熟悉的、带着乡音的说话声,似乎在和邻居婶子闲聊着什么家常。
白添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站在巷口,踌躇不前,像一个做错了事不敢回家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装着烟盒和打火机。在车站和苏畅吃饭时,他强忍着没有抽。此刻,强烈的焦虑感再次袭来,手指蠢蠢欲动。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先点根烟平复一下心情时,院门口探出一个身影。是母亲。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系着围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鬓角已经有了明显的银丝。她手里拿着一把择了一半的青菜,正和邻居说着话,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巷口。
当她的视线落在白添身上时,话音戛然而止。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纯粹的惊喜和慈爱!那是一种没有任何杂质、不掺杂任何审视的、属于母亲的最本真的笑容。
“添子!真是添子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因为惊喜而拔高,带着浓浓的乡音。她顾不上手里的菜,也顾不上邻居了,迈着小碎步就快步迎了上来,围裙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邻居婶子也笑着看过来:“哎呀,白家小子回来啦?出息了!在首都工作就是不一样!”
这句“出息了”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白添心头一痛。他看着母亲脸上那毫无保留的、因为儿子归来而绽放的光彩,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他强忍着,挤出一个笑容:“妈,我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 母亲已经走到了跟前,上下打量着白添,眼神里充满了心疼,“瘦了!咋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是不是在北京太累了?工作辛苦吧?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白添肩上的背包。
白添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妈,我自己来,不重。” 他怕母亲碰到他包里那半包烟和打火机。
母亲的手落了空,也没在意,只是更心疼地看着他:“看看你,累的……快进屋!妈给你倒热水!饺子早就包好了,就等你回来下锅呢!韭菜鸡蛋的!你最爱吃的!”
母亲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往院子里带。那熟悉的、带着油烟和皂角味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院子里还是老样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柴火,几只鸡在悠闲地踱步。父亲正蹲在屋檐下,默默地修理着一个旧板凳,听到动静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和劳作风霜深刻过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了一个朴实而宽厚的笑容,点了点头:“回来了。”
没有过多的询问,没有审视的目光,只有最朴素的接纳和最实在的关怀。父亲的笑容,母亲絮叨的温暖,像一张无形而柔软的网,接住了他这颗从冰冷高空坠落的、疲惫不堪的心。
“爸。” 白添低低地叫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
进了屋,堂屋里点着炉子,暖融融的。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中间放着一大盘盖着干净白布的饺子。母亲忙着给他倒热水,又去灶间烧水下饺子。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计,默默地坐在桌边的小马扎上,拿出旱烟袋,但看了看白添苍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只是吧嗒了一下嘴。
“工作……还顺利吧?”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
白添捧着母亲递来的热水杯,指尖传来暖意。他低着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含糊地应道:“嗯……还行。” 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嗯,顺利就好。” 父亲点点头,不再多问。他似乎察觉到了儿子的回避和疲惫,选择了沉默的包容。
母亲很快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了,白色的蒸汽带着韭菜和鸡蛋的浓郁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快趁热吃!坐了一天车,饿坏了吧?” 母亲将碗放到白添面前,又给他手里塞了双筷子,眼神殷切地看着他。
白添看着碗里一个个饱满圆润、皮薄馅大的饺子,那是母亲的手艺,是他从小到大熟悉的味道。他夹起一个,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温热的汁水混合着韭菜的清香和鸡蛋的鲜美在口中溢开,熟悉的味道瞬间勾起了无数温暖的记忆,也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
“好吃……” 他含糊地说着,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他赶紧低下头,大口地吃着饺子,试图用食物掩盖翻涌的情绪。泪水却无声地滑落,滴进碗里,混合着汤汁。
母亲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圈也红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不时用手背抹一下眼角,又给白添碗里添饺子。“慢点吃,锅里还有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依旧沉默地坐在小马扎上,吧嗒着空烟袋,昏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神深邃而复杂,有担忧,有心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明白儿子在外面不容易,这副样子回来,肯定是遇到了难处。但他能做的,只有提供一个可以暂时歇息的港湾,和无声的支持。
这一晚,白添睡在了自己熟悉的小房间里。床铺是母亲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熟悉的旧书桌、墙上褪色的明星海报。一切都和几年前他离家去上大学时没什么两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他躺在床上,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母亲的关怀,父亲的沉默,韭菜鸡蛋饺子的温暖,还有……苏畅明亮而关切的眼神,爽朗的笑容,那句“我在北京等你回来”,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
家,确实是他此刻最温暖的避风港。这里没有冰冷的现实,没有刻薄的审视,只有无条件的包容和爱。他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倦鸟,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巢穴。
然而,这份温暖能持续多久?他能永远躲在这里吗?苏畅那句“等你回来”意味着什么?是鼓励,还是……一种他不敢深想的期待?北京的困境依然存在,留职察看的阴影,施剑的驱逐,李主任的厌弃……这一切,并不会因为他逃回了老家而消失。
归巢的倦鸟,获得了暂时的喘息,但内心的风暴并未平息。前路依旧迷茫,沉沦的惯性依旧强大。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片熟悉的土壤里,慢慢舔舐伤口,寻找重新站起来的微弱勇气。而苏畅这束意外照进他生命的光,会指引他走向何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在这片温暖的港湾里,他允许自己脆弱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