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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1979:我替弟弟顶罪后被全家背叛江源海峰

天道苍凉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江源,能给我们家海峰顶罪,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个泥腿子,在我们刘家,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现在用着你了,你还不乐意了!”“就你这样的,给我舔鞋底,我都嫌你舌头糙!”江源趴在雪堆里,周身冰冷一片。他脑子还糊涂着,只觉得身上仿佛盖着厚厚的雪,四肢僵硬,连血都冻僵了。他不是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了吗?就算到了地狱,也该是热的,怎么会这么冷呢?他咬着牙,用尽力气翻了个身,鹅毛般的大雪,从幽黑的天幕上,滚滚落下。江源猛地抽了一口子气,冰寒的风呛进嗓子里,引得一阵咳嗽。剧烈起伏的胸口,带着一股钝痛,一口淤血,顺着喉头喷涌而出,洒在白茫茫的地上,鲜血瞬间凝结成霜。他看着那一滩殷红,目光扫过四周。他不是拽着刘开山,在大火里自焚,同归于尽了吗?...

主角:江源海峰   更新:2025-06-10 19: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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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江源海峰的其他类型小说《重生1979:我替弟弟顶罪后被全家背叛江源海峰》,由网络作家“天道苍凉”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江源,能给我们家海峰顶罪,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个泥腿子,在我们刘家,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现在用着你了,你还不乐意了!”“就你这样的,给我舔鞋底,我都嫌你舌头糙!”江源趴在雪堆里,周身冰冷一片。他脑子还糊涂着,只觉得身上仿佛盖着厚厚的雪,四肢僵硬,连血都冻僵了。他不是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了吗?就算到了地狱,也该是热的,怎么会这么冷呢?他咬着牙,用尽力气翻了个身,鹅毛般的大雪,从幽黑的天幕上,滚滚落下。江源猛地抽了一口子气,冰寒的风呛进嗓子里,引得一阵咳嗽。剧烈起伏的胸口,带着一股钝痛,一口淤血,顺着喉头喷涌而出,洒在白茫茫的地上,鲜血瞬间凝结成霜。他看着那一滩殷红,目光扫过四周。他不是拽着刘开山,在大火里自焚,同归于尽了吗?...

《重生1979:我替弟弟顶罪后被全家背叛江源海峰》精彩片段


“江源,能给我们家海峰顶罪,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个泥腿子,在我们刘家,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现在用着你了,你还不乐意了!”

“就你这样的,给我舔鞋底,我都嫌你舌头糙!”

江源趴在雪堆里,周身冰冷一片。

他脑子还糊涂着,只觉得身上仿佛盖着厚厚的雪,四肢僵硬,连血都冻僵了。

他不是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了吗?

就算到了地狱,也该是热的,怎么会这么冷呢?

他咬着牙,用尽力气翻了个身,鹅毛般的大雪,从幽黑的天幕上,滚滚落下。

江源猛地抽了一口子气,冰寒的风呛进嗓子里,引得一阵咳嗽。

剧烈起伏的胸口,带着一股钝痛,一口淤血,顺着喉头喷涌而出,洒在白茫茫的地上,鲜血瞬间凝结成霜。

他看着那一滩殷红,目光扫过四周。

他不是拽着刘开山,在大火里自焚,同归于尽了吗?

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冰天雪地里?

“呦,这咋还吐血了?”

“这丧门星该不会死在咱们家门口吧!”

“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江源,你到底同不同意,给我们家海峰顶罪,赶紧给个准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往后你要再想进我们刘家的门,别怪我打折了你的狗腿!”

这咒骂声,江源太熟悉了。

熟悉到,连同那几个站在门头灯下的人,都曾无数次的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定了定心神,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重生了,回到了1979年的春节,他一切噩梦开始的那一天。

他面前的这些人,就是让他全家丧命的罪魁祸首。

江东县首富,刘开山一家!

江源低笑出声,手指死死扣进雪地,凉意传进四肢百骸,唤醒了前世的记忆。

他叫江源,原名刘源,前二十年,他是刘开山的小儿子。

从小锦衣玉食,穿着呢子料,吃着精米白面长大,那时候的他,过着江东县人人都羡慕的日子,过着普通人一辈子享受不到的生活。

他一路顺风顺水,活到了二十岁。

可老话讲了,人这一辈子的幸福和困苦,都是有定数的。

他前二十年享的福,像是透支了余生的全部运气。

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他从阔少爷变成农家子,从刘源变成江源,从锦衣玉食,变成吃糠咽菜!

因为刘家真正的儿子回来了!

而他,是假的,只是当年抱错的一个冒牌货。

江源永远记得,那个找上门的男孩,穿的破衣烂衫,像是个叫花子,抱着刘开山的大腿,嚎啕痛哭。

“爹啊,我才是你们的儿子啊!”

“我找了你们十几年,我好不容易回来了!”

“你们不能不认我啊!”

他不愿意相信,刘家的所有人,都不相信。

直到那人抹掉脸上的脏污,露出一张与刘开山八分相似的脸时候,所有人都信了。

刘开山两口子,抱着亲生儿子,终于骨肉团圆。

而他这个冒牌货,被剥夺了姓氏,扫地出门,再也不能踏入刘家半步。

江源被送回了铁牛沟。

这是刘开山亲生儿子,刘海峰长大的地方,也是他亲生父母生活的地方。

这里贫瘠,困苦,家家户户都住着低矮的泥草房,冬天的雪,压倒了房梁,也压倒了江源挺直的脊梁。

人世间的苦难降临在他身上。

他开始日出劳作,日落难眠,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样的生活。

江源变得沉默寡言,被迫的接受着一切。

像每一个乡下人一样,除了劳作就是发呆,为了填饱肚子拼命干活,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然后在家里的安排下,结了婚。

他对妻子并不好,动辄打骂,冷漠至极,对待娶来的妻子,时刻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对待她,还不如对待一个陌生人。

即便妻子怀孕,他心中带着几分为父的喜悦,可窝在这看不见希望的山沟里,他也没有说过一句好话。

他以为,这样的生活,他要过上一辈子,直到有一天,刘家找到他,说念着二十年的养育之情,愿意把他接回刘家,过上从前的生活。

天真的他,相信了,因为刘家的一切,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他在刘家生活了二十年!

在铁牛沟的日子里,无时不刻,不希望回到刘家。

可他的天真,葬送了他的一生。

刘海峰犯了事,醉酒失手,致人重伤,警方立案调查。

刘开山慌了神,他家里就这一个男丁,怎么能进去蹲监狱,于是,他想起了早就被遗忘在铁牛沟里的江源。

刘开山告诉他,只要他能替刘海峰顶罪,等他出狱之后,就能被刘家接纳,继续过他富足安稳的生活。

而且,还要把他老婆孩子接到县里,抚养他孩子长大成人。

江源心动了。

刘开山夫妻俩,站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的哀求,蒙蔽了他的双眼。

以至于没看清,刘家人在闻到他身上牛粪味时,避之不及的嫌弃。

就这样,他替刘海峰蹲了监狱。

狱中三年,刘家人仿佛销声匿迹,只有妻子带着孩子来看过他。

他这才知道,刘开山没有履行承诺,妻子孩子仍然生活在铁牛沟,住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穿着摞满补丁的衣裳。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孩子。

一对象征着吉祥如意的龙凤胎,粉嫩嫩的小脸,躺在妻子怀里酣睡。

他发了疯一样的上诉。

他检举揭发,当年致人重伤的,是刘海峰。

可刘家势大,早就抹平了一切能让他翻供的证据,十几封上诉书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直至三年后。

出狱的那天,万里晴空。

江源原以为,他能看见妻子的笑脸,和孩子蹒跚的朝他跑来。

可约定会来接他的妻子,却没有出现。

等他回到铁牛沟时,等待他的,是一场大火……

风助长了火势,火苗窜起三丈高,把江家满门七口,全部堵在了屋里。

大火烧没了房子,烧没了院墙,连同上下七条人命,一起葬身火海。

江源疯了一样,在残垣断壁中抠挖,指甲崩裂,手上磨出森森白骨,双膝在灰烬中跪烂,才挖出几具看不清人样的焦尸。

他分不清这些都是谁的尸体,可唯有一具,让他瞳孔紧缩。

母子三人依偎在一块,那是妻子到死都没有放开的臂弯,她企图用自己的命,保护住孩子。

大火灼烧后的尸体,蜷缩的干瘪瘦小。

漆黑的肌肤,连白骨都覆盖住了,深深烙印进他的心里。

江源看着尸身满眼悲痛,仰天长啸。

下葬的那天,江源亲手安葬了全家。

那一日,林中悲风怒号,坟头挂着的灵幡上下飞舞,像是棺材里的人,在诉说冤屈。

他发誓一定找到凶手,手刃仇人!

整整三十年,他淌过重重荆棘,终于查清当年真相,那一场大火的源头,就是刘开山。

当年他在狱中的上诉信,让刘家害怕暴露,于是放了一把火,想把他们一家全都烧死。

原本,他也该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只是他路上耽搁,想给女儿买两个头绳。

所以全家只有他幸存下来。

那天的大火,刘开山浇了汽油,即便不是大风天,江家七口,也逃不出一条生路。

江源哭的痛彻心扉,甚至一度昏厥……

他几经周折,才找到了刘开山的住址,愤怒的他,拎着汽油,浇灌在刘开山身上,用同样的大火,和刘开山在别墅里同归于尽!

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结束,江源挣扎着站起身,他的四肢僵硬麻木,他摇摇晃晃着,却仍然一步一步,朝着刘家走去。

每一步,都带着剧痛。

每一个脚印,都能让他想起那一张张葬身火海的面孔。

他的亲爹娘,他的兄长和妹妹,他的妻子,还有他那两个孩子,就那样在屋子里哀嚎着,敲打着,活生生被大火吞噬。

眼看着江源步步逼近,站在前头的刘开山心头一跳。

他制止了一直咒骂的女儿,面带哀求。

“江源,我知道你也当了爹,看在你叫了我二十年爹的份上,你应下这事儿吧!”

“我们一家人对你的恩情,你总不能都忘了吧?”

“答应我,我保证让你全家都能受惠,你知道,我刘开山有这个本事!”

江源停在三步之外,眼中满是寒意,同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上一次,他满心欢喜的答应了刘开山,换来抱憾终身!

这一世,他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你们刘家有钱,可你刘开山有没有算过!!!”

“你刘家上下五口人的命,值多少钱?”

刘开山猛然愣住,江源这番话,可不像是他以往的风格。

换做从前的江源,此时不该跪在地上答应条件,然后感恩戴德,乃至涕泗横流的管他叫爹,再爬进刘家的门槛子吗?

“你什么意思?”

江源嗤笑一声,看着他那张老脸,焚身的痛苦,他此生难忘,江家七口人葬身火海的血海深仇,又怎是重来一次,就能洗清!

“你听,今天是大年夜,街上除了咱们,再没有一丝动静。”

“我要是把你们都弄死了,扔在荒地里……”

“用不了多久,血流干了,人冻硬了。”

“尸体被野狗啃的稀巴烂,还有谁能发现是我做的呢?”


刘开山听着江源的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竟然有些不认识面前这个养子。

“你……你要干什么?”

“条件不满意,可以谈,你想回刘家来也行,只要你能替海峰去顶罪,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没必要拿这话来吓唬我,我刘开山也不是吓大的!”

江源癫狂着靠近,那疯了一样的神情,硬生生将刘开山全家吓得后退了两步。

江源转而看向自己曾经的大姐,刘海霞,阴恻恻的接着道:“等你们被野狗吃完,骨头都剩不下一根,就算变成大粪浇地,都没人稀罕!”

“这个结局,配不配得上你们江东刘家的身份?”

“这个死法,算不算你们刘家祖坟冒青烟啊?”

刘海霞被他的眼神吓的一个趔趄,绊倒在台阶上。

她颤颤巍巍的抓着他爹,叫嚷道:“爹,他疯了,他疯了,江源他要弄死我们啊!”

“爹!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江源最烦她这幅哭鸡鸟嚎的泼妇模样,当即一声爆喝:“什么话?”

“当是你们的心里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着什么算盘,想让我去给那个杂碎顶罪,再用监狱外面的老婆孩子拿捏我!”

“我要是敢在里面说出一点对你们不利的话,立马家破人亡!”

江源恨得双眼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刘开山:“你!”

“还有你们!”

“都是一堆脏心烂肺的畜生,你们可曾要放过我江家上下七条人命?”

“你们可会顾忌我襁褓里的孩子,那时候你还记得那狗屁的,二十年的情分吗?!”

不会!

刘家的人根本没有人性!

仁义道德不过是他们伪装的面具,脆弱的只要一丁点利益就能扒下来,在脚底碾的粉碎。

江源一通声嘶力竭的质问,不止为了今朝,也为了充满血泪冤魂的前世!

他死前别墅一场的大火,烧的猎猎作响。

那不是风声,是江家老幼七条人命在怒吼,在咆哮。

即便他获得邀天之幸,重生至今,也不会忘记自己上一世惨死的亲人。

他要把这梦魇牢牢记在心里!

与刘家满门,不死不休。

刘开山被他说破了心里的算计,仍旧撑着脸上尴尬又恶心的假笑,说道:“江源,谁要你老婆孩子的命了,我刚才说的,可都是看在你我父子一场……”

“我呸!”江源一口啐在他脸上。

“狗屁的父子一场,你要我进监狱,要我老婆孩子的命,谁跟你是父子?”

“站在后面那个缩头王八,才是你刘家真正的子孙!”

江源跟他只剩一步的距离,一只手掐在他脖子上!

只恨他现在没有一把刀,给刘开山捅成筛子。

刘开山在他身上看见了杀意,却不知这杀心从何而起。

他双腿忍不住的战栗:“我加钱,一百,二百,或者三百都行,我给你钱……”

江源看着他,渐渐抬起手,吐出两个字:“晚了。”

他的拳头捏的咔咔作响,他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想扭断他的脖子。

刘家的院子里,猛地冲出来一个人,面色有些焦急。

“江源,你媳妇快生了吧?”

“你现在要是做了傻事,都不用我们家出手!”

“你一样见不到你老婆孩子!”

江源收紧的掌心猛地一停,目光如电,射向那个女人。

这是他曾经的二姐,刘家二女儿刘海英。

他倒是忘了,刘家这三个孩子,只有这个刘海英还算长了点脑子。

江源死死盯着掌心里攥着的刘开山。

此刻刘开山已经憋的满脸通红,不停掰着他的手腕。

只要一下,只要再用力一点,顷刻间就能要了他的命,痛快的报了血仇。

刘海英上前一步,单薄的身躯暴露在冷风里。

她没看她那濒死的老爹,只看着江源:“你可想好了,你要了我爹的命,你老婆就要守一辈子活寡。”

“你的孩子,从此就有一个杀人犯的爹!”

“或许都到不了那步!”

“你老婆惊闻噩耗,难产出血,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也说不准呢?”

江源猛然想到前世,他妻子紧紧抱着两个孩子的焦尸,原本清秀的佳人被烧成黑炭,母子三人蜷缩在一块的模样,手上的劲头一松。

刘开山委顿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他指着江源,哆嗦的手指挤出一句话:“畜,畜生……”

刘海英没管她趴在雪地里的爹,接着说道:“你刚才也说了,海峰才是我们刘家的子孙!”

“那你就走吧!”

“以后再也不要想着,再能进我刘家的门。”

听见这话,刘海峰从后面冲过来,抓着他姐的衣袖说:“不行啊姐!”

“他还得帮我顶罪呢!”

“不能让他走!”

刘海英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个糟心弟弟,叱骂道:“他连爹都敢杀,留着让他也杀了你吗?”

“蠢货!滚回去!”

江源看着那一排刘家人的脸,恐惧,却苦苦撑着那点可笑的脸面,连刘海英对上他的眼神,都往后挪了半步。

倒是这个女人提醒他了。

今天是春节,正是妻子生产的日子。

前世,他当晚就被刘家送到派出所顶罪,错过了孩子出生。

只是后来在监狱里听说妻子当晚难产,差点死在炕上……

如今重生回来,让妻子平安无事,比要这些杂碎的命更重要。

江源垂眸看着脚边的刘开山,居高临下道:“今天不杀你,就算我还了二十年的情。”

“从此,我江源只是铁牛沟江家的儿子。”

“你的命,暂时留下!”

“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取的。”

江源说完,转身就走,雪花在他衣角打转,随着步伐一起向前。

鹅毛雪如撕棉扯絮一般,裹着刀刃般的北风倾覆而下。

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

春节的红灯光影摇晃,照不清远方。

却投射出他布满血色的来时路。

……

铁牛沟,顾名思义,村子房舍排布状似牛角。

这里的房子,依山而建,山峰就是铁牛的脊背。

江家,就住在整个村子的最里边,背靠山峰。

这位置,每天只有中午时分屋子里才能照见阳光。

冬季大雪落了满山,江家挨着山脚的后窗都被积雪堆满。

屋顶的雪块也像豆腐似的。

风一吹,房梁都跟着吱呀作响。

江源的妻子顾向晚,盘腿坐在炕上,她手里抱着针线筐,正在缝制一件小衣裳。

那布料揉搓过好几遍,花色看着,跟她领口漏出来的一截里衣一模一样。

婆婆赵爱红从院子里进门,冷风顺着门缝打着旋的吹进来。

门帘子是用破布头里三层外三层缝的,根本不挡风。

炕上的顾向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爱红说:“天晚了,别做活了,该眼睛疼了。”

顾向晚用针在头发里刮了两下,含笑说:“就这一件了,缝完,等孩子出来就够穿了。”

赵爱红看着她手里的料子,心里酸涩,儿媳妇的里衣都拆开给孩子缝小衣裳了。

都怪家里穷,添丁进口的喜事都没钱扯两块新棉布。

“等老二回来,我非得好好说他,孩子都要生了,当爹的竟然跑出去大半夜都不见人影。”

提起江源,赵爱兰自觉失言,屋子里陡然沉默下来。

回来?还会回来吗?

顾向晚心里苦笑,大年夜的还能去哪,她这个丈夫,可半点心思都不在这个家里。

只怕早就赶着进城,给人家上门当孝子贤孙去了……


顾向晚是婆婆赵爱红,花三十块彩礼买来的,把她从娘家的泥潭里拽出来。

全家都对她这个儿媳妇很好,唯独除了她的枕边人。

对于这个丈夫,顾向晚半点都不了解。

婚前见的那一面,她看着江源站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枝条轻曼的拂过肩膀,身姿挺拔,气质和村里的庄汉截然不同。

但也只是这一眼,婚后的每一天,都只能看见他冷漠的神情,幻想中的甜蜜,一丝一毫都不曾出现。

顾向晚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都是看着丈夫的后脑勺失眠……

幸好,这个家里还有很多温暖,公公婆婆都是明事理的人,把她当亲闺女一般疼,大哥小妹跟她也亲近,比起娘家的生活,已经好了千百倍。

渐渐的,顾向晚也就对丈夫失去了信心,只守着孩子和公婆过日子。

赵爱红叹了一声,说:“他爱上哪上哪去吧,心不在这个家里,也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顾向晚拉住婆婆的手,温柔的说:“娘,您这是啥话。”

“现在的日子我觉得很好了。”

“等孩子出生了,咱们家也是祖孙三代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对于这个懂事的儿媳妇,赵爱红真是打心眼里疼她,忍不住又骂了几句不着调的儿子。

外面风雪声更紧了。

院门早早就落了锁,大风一吹,柴门跟着吱吱呀呀的乱响。

倏地,外边仿佛有人敲门,动静被风吹的四散。

赵爱红朝外屋喊了一嗓子:“老头子,你出去看看!”

“这大晚上的,不在家过年,谁跑咱家来了?”

老汉江铁群叼着烟卷,披着衣裳出门。

他单薄的身体,被风吹的一晃悠,走到外面,觑着眼睛往大门处看。

“谁啊?”

“是我,江源!”

江源哆嗦着站在门外,他顶风冒雪的从县里跑回来。

那三四里的山路,积雪没到了膝盖,好不容易才摸了回来。

江铁群愣了一下,没想到跑出去的儿子还能回来。

他赶紧开门:“快进屋,怪冷的。”

江源冻的手脚都麻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隐约还能听见里边亲切的说话声。

忽地,他有些胆怯。

这屋子里的人对他而言,都是失而复得的亲人。

乍然就要相见,他连迈那条腿都不知道了。

江铁群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不进屋,愣着干啥呢?”

那门槛子很高。

高的隔开了阴阳生死,隔着两世几千个日夜的思念。

让他双腿沉重的抬不起来。

门槛子也很矮……

只要他稍稍抬起脚步,马上就能将那些思念成疾的音容,尽收眼底。

这一步,江源用尽了全身力气,走过整整两个世界。

门帘子放下。

屋里烧着的火炕,满是温暖,江源的一颗心,瞬间被暖意抚平。

赵爱红和顾向晚都愣了,显然,所有人都没想到,他还能回来。

江源怔忡的看着爹娘,看着炕上挺着大肚子的媳妇,看着从房间出来的大哥小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那些思念都是他自己的记忆……

在家人眼里,他仍旧是从前那个混不吝,没出息的儿子。

江源往前挪了两步,张张嘴,发现自己无从说起。

扑通一声,他双膝着地,跪在中间。

“爹,娘……”

话一出口,江源才发觉自己早就红了眼眶。

他嗓音嘶哑着,叫出这在梦里反复呢喃过的称呼。

赵爱红和江铁群都惊住了,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老泪纵横。

他们当初得知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不是亲生的,还毫不犹豫的离他们而去。

而这个找回来的儿子,跟他们也不亲近,不管如何示好,都没能换来一声爹娘。

乍然听见,自然满心惊疑,又带着难以描述的喜悦。

江源稳了稳心神,说:“以前是我不懂事,没看清你们对我的好……”

他越说眼眶越红,想到了从前,无论他在外边游荡到多晚,灶火上都温着的饭菜。

想到柜子里那两件可怜,单薄,却总是干净整齐的衣裳。

想到大哥,舍不得吃,从厂子里拿回来给他的白面馒头……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真心诚意的说:“往后,我就是爹娘的儿子,跟大哥一块好好孝顺二老。”

“希望爹娘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想……”

江源哽咽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家人,不可抑制的想到那场大火,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他怕那一句说错了,老天爷就要收回全部。

让他一睁眼,就又回到了独身一人的世界。

可不等他说完,赵爱红早已从炕上下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狠狠在他身上捶了几下,哭嚎着:“儿啊!娘的肉啊!”

“你是我挣命生下来的肉疙瘩呀!”

“你这没良心的狼崽子,咋不心疼死娘啊!”

“我的孩子啊!”

江源紧紧抱住娘,她身上没有好闻的皂角香,只有油烟味,却让他分外安心。

怀抱里的温暖和耳边的哭声,叫醒了他,直到此刻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江源,真的回到了1979!

重新开始人生,而一切都还来得及。

“娘,对不起,原谅儿子吧。”

赵爱红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抹掉他脸上的眼泪,问:“以后,都不走了?”

江源看着娘的动作,握住她的手,摇着头说:“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我就在家陪着您,吃您给我做的饭。”

赵爱红又抬着胳膊想捶他,手却忍不住落在他头顶,爱怜的抚摸着:“好孩子,娘的儿啊,快站起来,跪疼了吧?”

江源搀扶着娘站起来,看向一旁默默抽烟的爹。

江铁群吸了两口烟圈,上下看着儿子,情绪不像赵爱红那般外放,只是点着头说:“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也是当爹的人了。”

当爹!

江源一拍脑门,回来最重要的事差点忘了!

他情绪起伏的太快,只顾着跟娘抱头痛哭。

忘了媳妇还挺着大肚子坐在炕上呢。

江源两步窜上炕头,眼神热切看着媳妇:“你,你肚子疼不?”

顾向晚被他吓了一跳,冷丁往后一仰,眼神里全是陌生和怀疑。

她双手下意识就护在肚子上:“我……我不疼。”

赵爱红看他吓着儿媳妇了,顺手给他一下子:“毛毛愣愣的,稳当点,小晚都快生了。”

江源也知道自己莽撞了,但他看着媳妇和这肚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孩子就出生在大年夜。

他忍不住眨眨眼睛,那媳妇咋还没动静呢?

顾向晚被他看的发毛,抱着肚子又往后挪了挪:“你……你要干啥?”


江源看着她硕大的肚子,压在顾向晚单薄的身体上,怎么看都让人害怕。

“这,这肚子这么大……”

赵爱红笑着说:“稳婆看过了,说肚子里有俩,肯定比寻常人家更大些。”

江源转了转僵硬的脖颈,说:“快生了吧,肯定很危险。”

这屋子门缝都不严实,墙上糊着好几层旧报纸,有的地方因为漏水还长着霉点,别说无菌环境了,连基础的卫生条件都没有。

这可咋生孩子呢?

江源扯着旁边的大被,就往顾向晚身上盖,说:“上医院去,县里的医生肯定比稳婆靠谱。”

顾向晚被他一套动作搞蒙了,结婚到现在别说有多亲密了。

江源就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

她打心眼里就不信任这个丈夫。

眼下,一听江源说上医院,她整个人都慌了。

她一边往后躲,一边看着婆婆:“娘啊,他……”

赵爱红拽着江源就把人甩开了:“小犊子,吓着你媳妇了。”

“大雪封山,咋上医院啊?”赵爱红一手搂着儿媳妇,一手指着他的裤腿:“你瞅瞅,雪都没到你大腿根了。”

江源心里一阵没底,村里那个稳婆全是靠经验现挂,连点专业知识都没有,咋能保证生孩子的时候的安全。

正想着,炕上的顾向晚突然捂着肚子呼痛。

“娘,娘!肚子疼!”

赵爱红马上把她放平,骂道:“小崽子,指定是吓着你媳妇了!”

江源看着妻子已经躺下了,脑门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站在原地手脚都慌了。

“上,上医院啊!走!”

赵爱红恨不得一脚给他踹出去:“上什么医院,那么大的雪,小晚挺着肚子咋走!”

“赶紧叫人去,找稳婆!”赵爱红把屋里男人都撵出去,麻利的给顾向晚脱掉衣裳,一面招呼着江源的小妹江敏敏:“敏敏,快烧热水!”

江源被推了出来,里间妻子的呼痛声像砸在他心上,手脚都麻了。

江源的大哥江清,穿着外套说:“我去找稳婆。”

家里人都动起来了,江铁群往灶坑里添柴。

小妹江敏敏一趟趟端着热水,大哥出门找人。

只有江源站在原地,扒着门缝,一趟趟在屋里打转,不知道能干点什么。

上一世顾向晚生孩子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到派出所顶罪自首了。

哪里知道生产的妻子竟然叫的这么凄厉。

一声声都把他脑子砸懵了,生怕有个闪失。

不多时,江清带着稳婆回来,把人送进屋里……

只是里边的叫声更大了。

顾向晚平时温柔细语,此时的呼痛声都要掀开房顶,可见不是一般的疼。

江源急的直转悠,看见娘从里边出来,手上全是血,眼睛一花,问:“咋样了?”

赵爱红满眼焦急,说:“稳婆说小晚双生胎,本就不好生,现在看着像是胎位不正,孩子憋在肚子里生不下来。”

江源脑子轰的一声,身子晃了一下,死死咬了一口舌尖,血腥味让他勉强平静,脑子飞快思索着办法。

大雪太厚,不管是背着还是抱着,都不可能将媳妇最快送到医院!

途中没有能遮风避雪的地方,万一有个闪失,简直就是回天乏术。

江源眼睛一亮:“找大夫,小晚出不去,我把大夫找回来!”

江铁群说:“最近的赤脚大夫都在隔壁村呢,村口都封住了,上哪找去?”

江源开门,闷头冲进大雪里:“我知道有一个大夫能找到!”

他语焉不详,赵爱红喊了两嗓子没把他喊回来,只能又进了屋里帮忙。

大年夜的风雪很大,吹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江源从县里赶回来的时候,雪粘在裤子上,刚才在屋里都烤化了。

此时又出门,被风一吹,两条裤腿瞬间结冰,紧紧贴着肌肤,骨髓里都透着冰寒。

他顾不得这么多了,就算现在要把两条腿砍下去,也得先把医生找回来。

江源知道村里有一个医生,是县里百草园的坐堂大夫。

今天进村收药,正好碰上大雪封山没出去,就住在队长家。

村道每天都有人清雪,但这半宿也下了二尺多厚,雪顺着脚踝钻进他鞋壳里,江源不管不顾的往前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

媳妇难产那就是命悬在鬼门关上,早一刻就少一分危险。

“砰砰砰!”

“大叔开门!”

“我是江源!开门!”

砸门声震天响,不一会屋里就出来一个人:“谁啊?大晚上的都睡觉了!”

江源扒着门喊:“我是江源,大叔,我媳妇难产,你家不是住着一个大夫吗?”

“我来请他过去救命啊!”

队长走近了才看清:“江家的小子啊,快进来吧,我给你叫人去。”

江源连连道谢,跟着队长走到西边的屋子。

队长敲门说:“蒋大夫,村里有个小媳妇生孩子难产了,请您去看看。”

江源听里边没动静,把队长挤开,从敲门变成了砸门,喊道:“医生!我媳妇难产!您帮帮忙,过去救命啊!”

“医生!医生你起来!救救我媳妇!”

他连敲了好几下,江源就差把门拆了,里边才有人出来。

一打眼,这是个年过半百,下巴上已经蓄了胡须的男人,拎着药箱子,眼神镇静:“走吧。”

江源拽着他就跑,风声在耳边呼呼响。

蒋致远是个老头了,可不比他这年轻人腿脚利索,跑两步就呛着风停在原地咳嗽。

江源急的直跳脚,一弯腰就把人背起来,往上一掂,背着就往家跑。

“冒犯了蒋医生!”

“只要你能救我媳妇,事后我江源感恩戴德,必有重谢!”

蒋致远在他背上被掂的七荤八素,冷风嗖嗖往脖子里灌。

低头一瞅,这江源脸早就吹红了,眯着眼睛,鞋不知道啥时候跑丢了一只,落在哪个雪壳子里。

脚步却一点没停,飞快的淌着积雪,往家里跑去。

等到了家门口,江源一脚踹开门,把医生放在地上,药箱子塞进他手里,连连作揖,一拜到底:“拜托了,我老婆孩子的命全交给您了。”

蒋致远是个老中医,干了一辈子,知道救命最要紧,也不多说,掀帘子就要进去。

还没等看见产妇呢,直接被一个枕头砸过来,砸出了门外。

“女人生孩子,哪来的老爷们往里闯!”

“个臭不要脸的老登!”


蒋致远被兜头砸了一下,枕头滚落在江源脚边。

江源一脚踢开枕头,看着里面的稳婆,伸手拦在门口。

稳婆就是村里有经验的接生婆娘,产房里她说了算,堵着门硬是不让进。

江源听着顾向晚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他瞪着眼睛。

“赶紧让开,什么晦气不晦气,哪有我媳妇的命重要!”

稳婆虎着脸不让进:“男人进产房多晦气呢?”

“我接生了一辈子,就没在产房里看见男人!”

“不准进!”

江源急眼了,一把推开她,拽着蒋致远进了产房,说:“老子不信那些,谁能救我媳妇的命,谁就是我江源的恩人!”

“谁要是敢拦着,老子就拿刀剁碎了她!”

稳婆没见过这么蛮横的人,浑身透着煞气,像要吃人似的。

江源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啥都没有人命重要!

他把蒋致远拉到炕沿上,请他诊脉:“拜托了蒋大夫。”

蒋致远两指搭脉,眼神在顾向晚脸上转了一圈,又垂下眼睑仔细诊脉。

江源在一边看着,大冷天的硬是急出了一身汗,看大夫不说话,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过了三四分钟,蒋致远收回手指,直接上炕一手按在顾向晚肚子上。

那稳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刚要出言呵斥。

江源一个狠戾的目光瞪过去,吓得稳婆愣在原地,缩了缩脖子,一声不敢出。

蒋致远在肚子上按了一圈,说:“确实是难产,月份足了,双胎也不好生,必须得下猛药,否则时间再长点,孩子和大人都有危险。”

江源死死掐着虎口,说:“您尽管用药,只要人平安,什么药我都舍得用。”

蒋致远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似作伪,心里对这个年轻人多了两分赞赏。

现在因为什么狗屁的男女大防,或者不舍得给媳妇花钱的人家,导致产妇难产死在炕上的,多了去了。

像江源这种以人命为重的,蒋致远行医多年,都是少见的。

说着,他就下炕去药箱子里,拿出两颗药丸,递给他,说:“这药丸子能提气力,先把产妇的精气吊住,我马上去煎药。”

江源接过来,凑到媳妇身边,说:“小晚,大夫的话你听见了吗?”

“把药吃了,别害怕,你和孩子,肯定会安然无恙的!”

他轻轻拨开带着咬痕的唇瓣,把药丸子塞进去。

苦味瞬间在口中炸开,顾向晚勉强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陌生又熟悉的脸,带着从未见过的焦急,要是别的人见了,怕是以为,她跟江源的感情有多好呢。

但顾向晚知道,这是江源第一次,主动靠近她身边。

顾向晚已经无力去分辨什么真心假意。

只要是对孩子好的,就算江源此时喂进嘴里的是毒药,她也要毫不犹豫的吃下去。

江源看着妻子惨白的脸,心疼的抹掉她额上的汗水:“小晚不怕,你受苦了,一定会没事的,再坚持坚持。”

顾向晚死死忍住肚子带来的阵痛,一把抓住丈夫的手腕,眼睛瞪的老大,一字一顿的说:“江源,保住我的孩子,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恨他吗?

顾向晚自己也不清楚。

自从来了这个家,她在江源面前就是个隐形人,可别的委屈是一点都没受过。

只能说她命好,遇到了心地善良的家人,愿意善待她。

不然,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江源反手握住她,顾向晚纤细的手腕,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认真的看着顾向晚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毫不闪躲的迎上去,说:“你放心,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小晚,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你能好好的,往后我江源给你当牛做马。”

顾向晚说完了话,因为疼痛,渐渐模糊了神志,她缓缓阖上了目光。

江源在她耳边不停说话,语气焦灼又深沉,刺激着她求生的意志。

“顾向晚,你的孩子还没有爬出娘胎,到这世上看一眼。”

“你得有命在,才能接着恨我啊!”

“顾向晚,不准睡!”

“药马上就好了,一会就不痛了,向晚……”

江源只觉得,顾向晚抓着他的手,渐渐失去力气,他猛地用力,一把将妻子捞回怀里。

看着她捂着肚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江源想到大火中的焦尸,心里紧紧揪成一团,恐惧像倾尽江海的浪潮,一层层将他淹没。

“大夫!大夫!”

“快来啊——”

“小晚,小晚,顾向晚!别睡,坚持住,求求你别放弃,我求求你啊!”

蒋致远的袍角掖在腰间,端着一碗药,脚步飞快的进来。

他把药碗递给江源,自己展开针灸包,说:“给她灌药,我施针。”

江源捏着顾向晚的下巴,喂进去一勺就顺着嘴角淌出来,急的他心里冒火。

他干脆端着药碗,自己灌了一口,贴上她冰凉的唇,渡进口中。

一口药下去。

江源两指微微抬着顾向晚的下巴,让药液顺着喉咙滑下,看着她没再吐出来,他心里一喜,接连灌了几口,将药都喂尽了。

他就这样把媳妇半抱在怀里,看着蒋致远在她身上扎针,肚子上,脑袋上,手腕上,几处要紧的穴位都扎了针。

不多时,顾向晚忽地一声喘息,睁开眼睛。

江源连忙道:“小晚,喝了药就有力气了,不怕啊,有大夫在这呢,你和孩子,肯定都会平安无事。”

顾向晚双耳朦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药力发作,一味的顺着力气往下使劲。

“啊——”

稳婆和赵爱红都守在脚下,撑着她双腿,一边按着肚子。

“看见头了,使劲,再使点劲!”

赵爱红支着顾向晚一条腿,说:“好孩子,坚持一下,接着用力,马上就出来了!”

顾向晚深吸一口气,吐着舌头就要咬,江源眼疾手快,把自己胳膊塞进她嘴里。

“唔!”

顾向晚哪管嘴里是什么东西,疼到快要晕厥过去,狠狠咬了一口,肚子一使劲,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双腿之间流了出去。

“哇,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叫破天光,窗外将将浮现出一丝鱼肚白。

江源听着孩子的哭声,眼里终于露出喜悦,伏在顾向晚耳边,柔声说:“小晚,你听见了吗?”

“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赵爱红抱着孩子喜不自胜:“头一个是个丫头,看看这脸蛋,多水嫩啊,跟小晚长得真像。”

稳婆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个丫头片子,有啥好高兴的。

不过碍于这产房里还有个煞神江源,这些话都不敢表露出来,只说道:“肚子里还有一个呢,都生的出来才行。”


第一个已经生出来了,有蒋致远一直用针吊着精神,第二个孩子出来的很快。

“是个小子!”

赵爱红抱着孩子,笑的见牙不见眼,连忙出去给家里人报喜。

江源正沉浸在孩子出生的喜悦里,怀里突然一沉,低头一看,顾向晚已经偏头晕在他怀里,面色惨白,毫无知觉。

江源瞬间手脚冰凉,看着蒋致远的眼神里带着哀求:“大夫,她……”

蒋致远指尖夹着银针,飞快在她身上落下,一手掐着脉搏,仔细诊断:“力气用尽,昏厥了。”

“我留下两张药方子,过两个小时给她喝进去,就没事了。”

江源听见没有大碍,就把妻子轻轻放在炕上,盖好被子,下炕引着大夫出去。

“今天多谢您了,救了我妻儿的命。”

江源拱手作揖,一拜到底:“往后有用得上我江源的,您尽管开口,必然全力报答您。”

蒋致远收拾着药箱,说:“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本分,谈不上报答。”

他抬眼看看屋里站着的人,合上药箱,说:“雪天路滑,劳烦你再送我一趟。”

江源无有不应的,跟娘交代了两句,就拎着药箱要出门。

蒋致远嘿嘿一笑,捋着胡须看了看他的脚,说:“年轻人火力旺,也不能三九天光脚出门啊。”

江源顺着他视线看下去,这才发现丢了一只鞋,袜子早就被雪水湿透了,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冰凉。

旁边的江清赶忙把自己的鞋踢过去:“先穿我的。”

江源踩进去,这才伸手相请,送蒋致远出门。

路上,蒋致远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给他:“这是外涂的药膏,能愈合伤口,你胳膊上的咬痕挺深,记得早晚各一遍。”

江源连声道谢:“大雪天麻烦您跑一趟,这出诊费和药钱,您看怎么收?”

蒋致远道:“出诊费给五块就行。”

“只是药材贵一些,那两颗精气丸都是上等药材做的。”

江源连忙道:“您尽管说,多少钱都是应该的,我媳妇的命都多亏了您。”

蒋致远话到嘴边,借着雪光看了看他的脸。

江源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就道:“是我媳妇有什么不妥吗?”

蒋致远在心里琢磨一圈,说:“产妇身体亏空的大,胞宫受损,往后再想得个子嗣,恐怕就艰难了。”

江源原本提着的心,一瞬间就放松了,说:“能得一对龙凤胎,已经是大福气了,不生就不生。”

“只是,我媳妇的身体,会不会影响寿命?”

蒋致远看他真不是那等迂腐,一味追求多子多福的男人,对媳妇也是真放在心上,就多说了两句:“也不知道你这当丈夫的,是怎么照顾老婆的。”

“产妇身体孱弱,一看就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这回元气大亏,必须要好好调养,不然那以后留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江源听着这话,耳根子都发烫,以前那会注意到什么营养,夫妻俩过的跟陌生人似的。

“您教训的是,只是我不懂调理身体,这方面还要麻烦您给开两剂药。”

江源又连忙表示:“价钱不重要,只要是对我媳妇好的,不管多贵的药材,我都舍得用。”

蒋致远捋着胡须笑着颔首,说:“看这大雪,一时半会我也出不去,还能待一阵子。”

“我隔天就去诊一次脉,药钱就最后一起算吧。”

听见这话,江源彻底放心了。

别人不知道这老头,他可是心里明镜。

县里的百草园来头很大,头两年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代,多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睡牛棚去了。

但这位蒋致远大夫,却从始至终毫发无伤,连集体经济的时候,百草园的牌匾都好好的挂在门楣上。

可见来头不小,至少在县里无人敢动他。

也是赶巧了,他今天猛然想起来上辈子的事,请来蒋致远救命。

不然这大雪封山,顾向晚就算难产,也只能听凭稳婆摆布,生死有命,全看天意了。

江源把人送回去,就慢慢往回走。

孩子生了,顾向晚也好好的躺在炕上,他这一颗心里满是火热。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上辈子无缘得见孩子呱呱坠地的场景,此生亲眼看见了,才知道当时顾向晚是那么凶险。

而且上辈子没有蒋致远来施针下药,肯定要更艰难痛苦。

江源一想到有两个新生命在家里等着,耳边就一遍遍的响起孩子的哭声。

天光已亮,这一夜的经历恍如隔世,孩子就像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将他和上辈子彻底分开。

明晃晃响亮亮的昭示着,此时已是新生。

江源回到家,看爹娘兄妹都围着两个孩子,喜欢的心情溢于言表。

赵爱红叫他:“快来看看你闺女儿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方才在产房里,顾向晚凶险,江源没好好看一眼,此时伸着脑袋往襁褓里一看,顿时皱了皱眉:“咋皱皱巴巴的,跟小老头似的?”

话音刚落,就被赵爱红捶了一下,瞪着他说:“多漂亮啊!”

“这是刚生出来都这样,小孩一天一个样,长长就好看了。”

江源是没看出来这两个小猴子,哪里漂亮,但不妨碍他这当爹的稀罕。

他围着看了一会,就进屋守着媳妇去了。

江源侧躺在顾向晚身边,用指腹沾着水,轻轻擦掉她唇上咬痕里的血印,满眼愧疚。

两辈子了,头一次这么近,仔细的看着妻子的脸。

顾向晚脸色虽然惨白,带着青灰,但不难看出,也是个清秀俏丽的美人,要是能笑起来,一定容光四射。

江源轻柔拂开她脸颊鬓发,喃喃道:“不管你会不会原谅我,以后我都站在你身边,遮风挡雨,再不让你受苦。”

顾向晚瘦弱的身体,躺在被子下面,只有薄薄一层,江源小心翼翼的握住妻子的手,生怕惊扰到她。

他就这么躺在炕上,蜷缩着身体,缓缓睡去。

一夜奔波,心情大起大落,终于能毫无挂碍的睡个好觉。

江源在梦里还反复说着:“小晚,对不起……”


铁牛沟的清晨格外安静,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跟晨雾混成一团,转眼就被北风吹散。

江源从被窝里钻出来,冰凉的棉袄套在身上,冷的一个激灵,困意瞬间消散。

他伸个懒腰,搓搓手正要出门,就看见大哥江清已经起来了。

“哥,咋起这么早?”

江清听见弟弟叫他哥,还有些愣,回过神来说:“赶着去厂里上班,今天是白班,得早点到。”

江源抱着膀子站在房檐下避风,说:“山路不好走,你小心点。”

江清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零钱,递过去说:“弟妹刚生,和孩子都得补营养。”

“昨天我问过蒋大夫了,药得不间断的喝,估计得要不少钱。”

“这些你先拿着,都是我这两年在厂子里上班攒的,虽然不多,先拿着应急吧。”

江源连忙拒绝,大哥在钢厂干活,是个临时工,每个月就能挣十几块钱,手里这一沓,不知道要攒多久,这血汗钱,他收的心里不安。

“大哥,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这钱我不能要,你拿回去。”

江清听他一口一个大哥,叫的亲热自然,心里也高兴。

只当原本是弟弟年纪小不懂事,现在乍然当了爹,整个人都变了,比以前孝顺爱说话,也知道心疼人了,这是好事。

他这个当大哥的,肯定会为他高兴,也为这个家高兴。

说着江清就把钱强硬的塞进他手里,说:“你能有啥办法!”

“既然把我当大哥,就痛快点,钱花了还能再挣,弟妹和孩子的身体可不能马虎。”

江清塞完转身就走,江源看着大哥走出院门,手里这一沓零钱捏着都感觉烫手。

上一世,家人或许也是这般关心他,可自己眼瞎,竟然从未放在心上,或许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做一只只会逃避的鸵鸟。

这一世,绝对不会再如此了,他不会再轻慢任何人的心意,要顶天立地的撑起这个家。

江清回到屋子里,赵爱红已经烧了一壶热水,兑在搪瓷盆里,说:“端进去给你媳妇擦擦,小心点掖着被角,别冒风了。”

江源接过来进屋,一晃眼就看见,顾向晚已经醒了,正趴着看孩子。

见他进来,顾向晚只抬眼看了一下,就扭着头不说话。

江源在热水里拧干毛巾,站在炕沿边上,他想给媳妇擦脸,又怕吓着她,就试探着往前伸伸,说:“擦把脸吧,热乎的。”

顾向晚伸出手,拿过毛巾擦了擦,又还给他,全程不说一句话。

江源有心想缓和,但仔细一想,从前他不就是这么对待妻子的嘛,现在换到自己身上,竟然觉得不舒服了。

在心里将自己唾弃一遍,江源又拧干毛巾递了过去。

看着顾向晚一点点在被子里摸索着擦洗,他坐在旁边,说道:“小晚,我以前是对不住你,都是我的错。”

“现在我都明白了,人得过好眼前的日子,善待眼前的人。”

江源觉得,想重新经营两人的夫妻关系,就需要一个真心实意的道歉。

不管顾向晚会不会原谅他,他都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像个真正的爷们一样,勇敢的面对从前的错,给妻子一个明确真诚的道歉。

“我不求你马上就原谅我,只要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对你好,能守着你,天长日久的,我会自己证明我的心意。”

江源字字句句,都落在顾向晚耳朵里,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

生孩子的时候,她记得江源呵斥稳婆,记得他顶风冒雪找来大夫,记得他说,我媳妇的命最重要。

可这些都掩盖不了他曾经的冷漠,那些辗转难眠的日夜,顾向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打从怀孕那天起,她彻底认清了丈夫的漠视,这辈子都不可能改变,已经决定往后就守着孩子和公婆,将日子过下去。

但江源突如其来的转变,打破了她的心态。

丈夫突然变得有人情味了,开始叫爹娘,开始关心她,开始变得能说会道,语句还那么真诚。

让顾向晚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这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被子里擦洗的手渐渐停下,顾向晚垂着眼睑,将毛巾递给他,淡淡的说:“知道了。”

江源知道她需要时间,也不刨根问底,只要能给回应就是好事。

他给媳妇掖了掖被角,笑着说:“你再躺会,今儿是初一,娘包饺子了,我一会端进来给你吃。”

正说着,赵爱红就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饭碗,笑骂道:“也不知道你两口子说啥话呢,臭小子也不出去端饭,看给我儿媳妇饿着了!”

江源嘿嘿一笑,摸着头也不反驳。

赵爱红端着一碗饺子,黑黄的饺子皮,是用苞米面做的面皮,白面太精贵了,乡下人吃不起。

逢年过节能吃一顿苞米面饺子,哪怕里边掺着没筛净的黑皮子,也是喷香的。

“酸菜馅的,娘多放了油,可香了,你多吃几个。”

顾向晚原本就体弱,刚生了俩孩子,浑身都发虚,只能就着婆婆的手吃饺子。

吃了两三个就吃不进去了,摇着头说不要了。

赵爱红嘴上没说,但眼睛里都是担忧。

江源看着那纯素的酸菜饺子,一点肉末都没有,这哪里能补上什么营养,心里也跟着着急。

这么下去,顾向晚这个月子里可调养不好身体,要是落下病根就坏了。

赵爱红给他使了个眼色,娘俩出去在堂屋说话。

江源看他娘从裤腰里掏出一个布手绢,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打开也是一沓零钱。

有皱皱巴巴的,有折角的,有染着油渍的,一张大票都没有,全是零散的,都是平常一分一毛攒出来的。

赵爱红说:“这里是二十块钱,我和你爹攒的,还管你大爷家借了五块钱,都在这了。”

江源看着那一沓钱,又把大哥的掏出来,都捧在手心里,眼眶发热。

“娘,我……我对不住你们……”


赵爱红拍拍他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和你爹没大本事,攒这点钱你就拿着,给蒋大夫送去。”

“咱们家没欠过别人的,医药钱更是不能省,尽早把小晚身体养好了才行。”

赵爱红往里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看小晚这样子,一顿饭吃不了多少,估计奶水也不好。”

“孩子吃不饱就不爱长,我听说城里有商店卖那个奶粉的,那有营养,能给孩子吃。”

“也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赶哪天天气好,你进城买回来。”

“咱们大人怎么着都能吃一口,孩子可不中,耽误长身体是要生病的。”

江源听着娘碎碎念的嘱咐,再也不像从前似的不耐烦,心里熨帖又温暖,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大家都互相惦记着,更现实也更有人情味。

他不再推辞,因为他手里实在是没钱,坐在炕桌上匆匆吃了一口饭,就套着棉袄往外走。

江铁群看着他的背影,吧嗒着烟卷,说:“老二长大了,当爹了就是不一样。”

赵爱红收拾着桌子,附和道:“这才像个爷们。”

江源拿着钱就去了队长家,直奔蒋致远的屋子。

蒋致远坐在炕上看书,腿上搭着一条棉被,看他来了,就说:“你媳妇醒了?”

江源现在门口散了寒气,才走过去说:“多谢您援手,已经醒了。”

他从怀里掏出十块钱放在炕桌上,说:“这是给您的出诊费。”

蒋致远看了一眼,道:“出诊费五块,你给多了。”

江源敬重他,只道:“还要劳烦您这两天多跑几趟,我媳妇身子虚,实在是不放心。”

蒋致远把书合上,说:“你媳妇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只要好好喝药,多进补,等出了月子就能调养好。”

“我给你的药都是对症的,要想多开点别的,现在可找不着药材,得等我回了城里才行。”

江源一条腿搭着炕沿坐下,说:“不瞒您说,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我想了个主意,不知道您能不能同意。”

蒋致远只当他要赊账,无所谓的摆摆手:“那就先欠着,不着急。”

江源见他回错了意,连忙开口:“不不,欠着怎么好意思。”

“我是想着,您来铁牛沟是收药材的,这天寒地冻肯定找的不是草植,估摸着是些山珍野货。”

“我们家是村里的老猎户了,我爹年轻时候也上山放过枪的,您要是能给机会,我可以上山帮您找。”

“只要最低的进货价就成,这样既能给您药费,我也能贴补点家用。”

江源朝他拱拱手,说:“您看如何?”

蒋致远捋着胡子,含笑打量这个年轻人。

“倒是够聪明,能猜出我此行的目的。”

“我等会写个单子给你,你要是能找来,我就全收了。”

江源喜不自胜,连连拱手:“谢谢蒋大夫。”

“回头孩子满月了,我还要请您来吃席喝酒。”

蒋致远在炕桌上写了一张单子给他。

江源眼睛毒,看着纸上这通篇的行草、笔迹,结构严整,收放自如,就知道这位百草园的蒋大夫是个底蕴深厚的人。

上辈子跟蒋致远没有什么交集,只听说百草园的医术高明。

没想到重生回来,头一个接触的外人就是他。

他肯定不能一辈子窝在铁牛沟,日后总是要走出去的。

县里办事总要找一棵大树,眼前这位蒋大夫,就是一个好选择,只是还要多观察观察。

要说上辈子的买卖,江源是不打算再做了的。

那时候他孤家寡人一个,不怕什么阴司报应,脏的臭的,上不得台面的灰色产业一大堆,钱赚了不少,但仇家也多,终归有伤天和。

但现在他妻子儿女俱全,眼看着就是要走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怎么都要金盆洗手,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不让家人跟着担心。

所以,江源看着手里的单子,这上山打猎,就是挣钱的第一步。

他爹江铁群,年轻时候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猎户,一杆长枪,连熊瞎子都放倒过,只是现在老了,长枪落灰生锈,早就拉不动栓了。

听说江源要上山,江铁群也不拦着,只是叮嘱了几句话,出门的时候说:“老蒯,给二小子装点干粮带着。”

他转头跟江源说:“日头偏西就往家走,不然天黑了山上就危险了。”

江源腿上裹着羊皮,身上穿着黑熊皮袄子,都是他爹年轻时穿过的装扮。

乍然一上身,原本还带着点俊秀的脸,瞬间变得野性十足,胳膊腿都显出力量感来,跟从前的气势截然不同。

江源一挥手,说:“放心吧爹,我就先上山踩踩点,不多待。”

蒋致远给的单子上,多是一些野味的内脏,比如鹿角,鹿血,狍子的心肝脾肺之类的,都是能入药的东西。

江源上辈子发家以后,每年到山上祭扫,都会在林子里放枪打猎,虽然以娱乐为主,但该会的把式也都会,架势一摆开也是很唬人的。

家里的枪太老了,锈迹把枪栓都糊死了,只能靠设陷阱抓野物,这就得碰运气了。

江源上山的时候,还是早上,林子里雪厚,一脚踩下去就没到膝盖。

幸好这羊皮裹在腿上能隔湿,不然就单纯走山路,一天下来这两条腿也都废了。

北方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散。

不多时,眼睫上就挂着一层冰晶,挡脸的围巾也铺满了哈气凝结后的白霜。

江源背着家伙事,走了三五里地,从山脚爬上半山腰,回头看不见村子了,才渐渐慢下脚步。

鹿和狍子都是怕人的,离村子太近发现不了踪迹。

他靠在大树下歇脚,眼睛四周一转,在雪面上看见一排浅淡的爪印,凑过去仔细瞧着,竟然是野鸡的爪印。

虽然还没发现狍子鹿,但有野鸡也挺好,打回去还能给媳妇炖鸡汤喝,这东西肯定大补。


江源把盘在腰上的绳子解下来,折断一根树枝,枝桠上落满的雪扑簌簌地落在身上。

绳子一段缠着树枝,一段攥在手里,在周围雪面上洒下一排苞谷,就隐在树后。

这苞谷是用麻雀油炸过的,味道更香,在雪天食物匮乏的时候,更能吸引猎物。

打猎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动,有时候为了蹲守,在林子里趴上一两天都是常事。

江源静静靠着树干等待猎物上钩,打开水壶盖子,里边装的是烧刀子,纯粮食酿的,一口喝下去,烈酒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浑身都暖和起来。

仰头看着白茫茫的天,树冠上都压满了雪,整个林子安静的除了北风,就只有他的呼吸声。

不知道等了多久,雪层传来细碎的摩擦声,江源唰地睁开眼,盖好水壶,抹掉嘴角的酒渍,手心里的绳子已然攥紧了。

西边一只灰毛野鸡低头啄着苞谷粒,一点点的靠近陷阱。

江源放轻呼吸,等野鸡一只脚踩进绳圈里,埋头苦吃,对周围的危险毫无知觉,绳子猛然收紧,牢牢拴住鸡脚,任凭它如何挣扎也逃不脱。

他拍拍身上的雪,朗声一笑,从树后走出来,提着野鸡掂量着,分量不轻,拿回去能好大一锅鸡汤。

没想到这打猎的手艺还真没生疏,重生回来以后头一次进山,就得了个开门红。

江源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匕首,顺着野鸡脖子一抹,温热的雪瞬间喷洒一地,将周围的雪层都化开了一片。

血腥味顺着北风能传出一二里地,想猎到狍子之类的动物,就得用这种动物新鲜的血液,味道深,能引起他们的好奇心,相比之下,苞谷之类的要逊色很多。

江源就地在血迹周围重新设下陷阱,手法要更复杂,绳圈在地面和树枝上纵横交错。

天很冷,手指在外面一会就冻僵了,江源凑近嘴边哈着热气,缠绕绳子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不多时,他把野鸡往陷阱里一扔,又藏进了树后。

这回,就要等着更大的猎物来了。

江源从早上等到中午,太阳都移到了头顶,从包袱里掏出一张杂粮饼子,就这烈酒一口口吃完。

可惜,这么空等猎物上门的效率实在太低,要是能有一杆猎枪就好了。

不过,家里的猎枪早就不能用了。

但铁牛沟世代靠山吃山,全村有不少人家以前都是靠打猎为生。

后来集体经济实行以后,猎物要上交一半给大队,每家的劳动力也都得按节气下地种田,一年到头能不欠工分,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渐渐的进山打猎的人就少了。

江源在心里仔细盘算,肯定还有别人家里有猎枪,等回去以后找爹问问,下次进山高低得多打点东西回去。

这发家致富的路,可不能让家伙事给耽误了。

正想着,林子里传出一阵脚步声,伴着动物的响鼻,让江源的思绪瞬间收来。

侧身往前一看,眼神瞬间欣喜,那一步步往这靠近的,正是一只狍子。

北方管这种动物都叫傻狍子,脑子简单,战斗力弱,看见陷阱里的野鸡,连周围环境都不看,径直往那走。

江源早已把匕首握在掌心,身子靠着树干,只等狍子走近陷进,一只脚踏进绳圈,低头在野鸡身上嗅来嗅去。

还不等吃到嘴边的食物,江源收紧绳圈,狍子直接被吊了起来。

嘶鸣声乍起,四肢蹄子在半空胡乱蹬踹,不管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大头朝下的姿势。

江源手疾眼快,从树后出来,直接一刀扎在了它喉管上,终结了性命。

他看着安静下来的狍子,松开绳子,把它放下。

从怀里掏出一截红布,系在狍子来不及闭合的眼睛上,说:“对不住,下辈子别投畜生道。”

等他把狍子四蹄绑好,又把野鸡挂在腰上,太阳已经逐渐偏西。

听从老爹的嘱咐,是时候该下山了,虽然只有这两个收获,但这一只狍子就能卖不少钱呢。

今天天公作美,一直都没下雪,江源下山的时候还能踩着早上来的脚印回去,省力不少,顺路还打了两只闻着味凑上来的野鸡。

他在前面走,身后拖着战利品,影子拉的老长,走在白茫茫的雪原山林间,像满载而归的勇士。

江源到家的时候,烟囱已经升起炊烟,不知为何,这烟就像指引他的旗帜,看见了就格外心安。

江铁群从屋里出来,看他满载而归,笑道:“收获不少啊!”

凑近一看,狍子身上只有一处伤口,整齐锋利的切断了喉管,一看就知道下手又准又快。

江铁群看着儿子,说:“刀法不错,以前拿过刀?”

江源知道爹是老猎户了,年轻时候就是经验丰富的跑山人,猎物尸体上有什么痕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刀伤,但凡是个有经验的猎人,都能用出来,但他可是个长在城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有这把子手上功夫,就说不过去了。

江源脑子一转,胡诌着说:“以前跟街上混混玩过,学了几招。”

江铁群不是多想的人,看了两眼就过去了。

江源松了口气,生怕老爹再问,就提着野鸡转移话题,说:“这只鸡给小晚炖汤喝,咱们也能吃一顿肉,改善改善伙食。”

小妹江敏敏听了就拍手高兴,眼睛盯在鸡腿上挪不开了。

赵爱红拿着锅铲从厨房出来,看着他手上的鸡,说:“这么肥的鸡得出多少肉啊!”

“都给我儿媳妇留着,这可是大补!”

江源失笑道:“娘,我打了好几只呢,够咱们全家吃了。”

“好几天没见油水了,咱们也开开荤呗,这还大年初一呢,就当过年了。”

赵爱红瞪着眼睛道:“有肉也不能一天吃完呐,日子就得算计着过,我大碴粥都熬好了,就点咸菜一样能吃饱肚子。”

江铁群看着小女儿眼馋的样子,打着圆场说:“孩子要吃,就做一顿吧,过年咱家也没买肉。”

赵爱红看着大大小小三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她,尤其是江敏敏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也软了,一甩手回了厨房,说:“我不管了,爱咋咋地!”

江源知道老娘这是同意了,说:“敏敏烧水,哥给你做大鸡腿吃!”


江敏敏年纪小,一听说有肉吃,连蹦带跳的跑了。

赵爱红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现在不烦你二哥了?”

“有奶就是娘,给你口肉吃就啥都好了。”

江敏敏机灵的往外面看了一眼,皱着鼻子说:“他要是对嫂子好点,我就认他是二哥。”

赵爱红笑道:“小机灵鬼。”

她从那天儿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江源是真的变了。

以前夫妻俩躺一张炕上都说不了一句话,那天江源紧张的恨不得生孩子的是自己,跟从前大相径庭,一看就是真把媳妇放在心上了。

只要小两口能好好过日子,这家里不再冷冷清清的,她这个当娘的就心满意足了。

江源把鸡退了毛,切成小块,先给媳妇炖上一锅鸡汤,就带着打回来的狍子和野鸡去了队长家。

正赶上饭点,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他进去的时候蒋致远正在院子里打拳呢。

江源笑着开口道:“这数九寒天的,外边这么冷,还锻炼呢?”

蒋致远看他一眼,双手归拢收势,说:“习惯了,不练练总觉得骨头都僵了。”

江源看这老爷子怎么都得有六十多了,面色红润不说,身子骨也硬朗,肩平背直,比年轻人看着都结实。

他往身后指了指,说:“这是您单子上写的狍子。”

“知道是要入药,我不会炮制就没敢瞎弄,原模原样的给您送来了。”

蒋致远踱着步在狍子周围看了一圈,除了喉管上有一刀伤口,其余地方都是整整齐齐的,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手艺啊,这刀法,是你割的?”

江源颔首道:“微末伎俩。”

蒋致远道:“称过了吗?”

江源摇头道:“没有呢,不知道您要不要这狍子肉,这也大补呢。”

蒋致远道:“这约莫得有六七十斤,我可要不了这么多。”

江源想了想,脑子一转就说:“打听打听,您啥时候回城里?”

蒋致远领着他进屋,用热水烫了烫碗才倒水给他,说:“这两天看着都没雪,明天给你媳妇再诊一次脉就回去了。”

江源接过热水道了声谢,说:“那明天我跟您一块进城,顺便把这狍子拉进去。”

“内脏要是现在取出来,反倒不好保存,明天进了城我直接给送您店里去,到时候再算钱吧。”

“剩下您不要的肉,我也好直接就在城里卖掉。”

蒋致远看着他,转了转眼睛,隐晦的提醒他:“供销社就有卖肉的,你这狍子肉恐怕没有市场。”

江源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现在还没到彻底改革的时候,一些小本生意都是关门闭户的做,能去买的基本上都是熟人,谁也不会背后捅刀子。

这要是被抓着了,可就扣上一顶投机倒把的帽子,谁也不敢顶风上。

可江源心里清楚,如今虽然没公开要改革,但上边已经有风声了,大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理远没有前两年那么严苛。

所以只是卖一卖肉,还是可行的,没有什么风险。

他笑道:“多谢您提点,我会找个稳妥的地方卖。”

蒋致远看他心里有数也就不多说了,交浅言深,他俩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他拍板道:“那就明天一起走,我还有点药材一块带回去,明天就在家等我吧。”

江源站起来拱了拱手:“好,我家的事让您费心了。”

“外边还有一只野鸡,是在山上打的,您留着换换口味吧。”

他做事向来周全,有蒋致远的,就不会落下一个屋檐里的队长家,都送完了才往家走。

一进门就闻到了肉香味,掀开罐子一瞅,鸡汤咕嘟嘟冒着泡,用勺子把油花、都撇干净了,撒上点盐,就端进屋给媳妇喝。

顾向晚靠着墙坐在炕头,怀里抱着大闺女,看他进来,连忙拢上衣襟,脸蛋瞬间就红了。

江源才反应过来,媳妇应该是喂奶呢,眼神也不敢乱瞟了。

“我炖了鸡汤,给你拿来喝点,这是今天在山上打的野鸡,可滋补了。”

顾向晚轻咳一声,缓解脸上的尴尬,轻声说:“谢谢。”

江源也不知道自己是咋了,少说也是两辈子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看见媳妇喂奶还能搞得这般手足无措,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越是不敢想,越是浮现方才一闪而过那片白皙,脸颊带着耳朵都烧的绯红。

他舔了舔嘴唇,转移话题问道:“大宝饭量大吗?”

顾向晚拍着孩子哄睡,眼神带着一丝愧疚,说:“我身子弱,奶水也不好,大宝自己都不够吃,小宝更是捞不着,饿的直哭。”

江源在心里叹了口气,怕媳妇多想,说道:“没事,明天我进城给他们买奶粉,一样能吃饱。”

“你……别勉强自己,以前都是我没好好对你,才让你身体不好的,不是你的问题。”

“往后我多给你买好吃的,肯定能补回来。”

江源不太懂要怎么哄媳妇,往常伶牙俐齿的人,在这屋里竟然笨嘴拙舌的。

“我指定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要多少奶水都有!”

话一出口,瞥见媳妇脸更红了,低着头不看他,江源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

他懊悔的一拍嘴角,自己咋啥虎嗑都往外冒,让气氛更尴尬了,只能胡乱的把碗往那边推了推,说:“我,我先出去了,你趁热喝。”

他逃也似的夺门而出,正撞见来叫他吃饭的赵爱红。

看江源满脸都红了,赵爱红笑道:“这是在里边吃辣椒了,脸红成这样!”

知道娘是在打趣他,江源也不恼,说着:“快吃饭了吧,走走走。”

赵爱红往屋里瞥了一眼,见儿媳妇也红着脸,小两口一个赛一个的害羞,就抿着嘴笑了:“饭桌上可没有辣椒给你吃。”

东屋摆着一张炕桌,放着两碟咸菜,一盆黄澄澄的苞米面粥,给顾向晚炖鸡汤剩的鸡架子捞出来,用一小点荤油炒了两下,撒点盐,别的一点荤腥都没有。

江源诧异的说:“我不是还留了一只鸡吗?咋没做呢?”

江敏敏捧着下巴,噘着嘴苦大仇深的说:“娘说那只鸡都给嫂子留着吃的。”

江源哭笑不得,说:“野鸡满山飞,要多少都能打回来,还差咱家吃的这一点了。”

“那剩的鸡架子肉都煮飞了,哪还有滋味,我去把那只杀了。”

赵爱红眼睛一瞪,筷子往碗边上一敲,说:“那鸡都是我儿媳妇的,谁敢动!”

“这鸡架子咋就不能吃了,上边还有不少肉呢。”

“馋死你们俩了,啥家底够你俩这么盯着肉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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