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那滴源自雷弗诺指尖、被骨刺棱角强行滞留在虚无中的粘稠污血,终于坠落在苍白王座扶手的冰冷石料上。
噗。一声粘腻得令人牙酸的轻响。暗如沥青的血滴并未肆意流淌,而是如同具有生命的毒蛭,瞬间铺开、凝结,形成一块指甲盖大小、色泽沉黯如腐朽痂皮的斑点。斑点内部纹理扭曲,散发着微弱却极其清晰的、被极度恐惧污染的腥涩气味。
这微不足道的声响在绝对死寂的王庭深渊里滚动,却仿佛重锤砸在所有血裔领主灵魂凝结的冰壳上。咔!咔!咔!无数道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从阴影深处传来。那些僵直凝固如同艺术馆展品的高阶血族领主们,在污血坠地的震动下猛地挣脱了束缚,却并非暴怒或反击,而是各自展现出极致的反应——
一名身形佝偻如同朽木般、眼眶中跃动幽蓝魂火的老血族,他身下那张由无数哀嚎痛苦人面雕刻而成的巨大骨椅猛地向后平移了半寸,在白玉石地面上刮出刺耳锐鸣!椅身上凝结的尘埃瑟瑟飘落,蓝火在他空洞眼窝里狂乱抖动。
另一名肌肉虬结、獠牙毕露披着华服的巨汉,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如同巨熊般的背脊,覆盖在礼服下的肌肉块块贲张,粗壮脖颈上青黑色的血管突突暴跳,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饱含痛苦与暴戾的呜咽,又被他强行咬碎在钢牙利齿之间。
更远处,一个端坐在巨大水晶王座内、身影窈窕朦胧如同雾气的女性身影,她覆盖在面纱下的位置传来一串极其轻微、却极其短促的碎裂声——像是什么水晶或宝石饰品被无意识捏成了齑粉。
但这些挣扎、暴戾、碎裂的余音,在王庭这无垠的死寂深渊中,如同被投入永冻冰海的细小碳末,转瞬熄灭,了无痕迹。
所有人的感知焦点,不约而同地、近乎痉挛般地扭向长桌的尽头——
埃拉瑞克的身影,已然不在方才停留的位置。只余下那尊托举着冻结酒杯、与灰烬火焰和深紫酒液一同化作诡谲冰晶的瓷偶血族侍从,像一尊永恒凝固的、充斥着血腥意味的华丽艺术品,兀自散发着令空气凝结的极致寒芒。
埃拉瑞克已经来到了巨大蜿蜒长桌的另一端尽头。这里远离龙首骨座,紧邻平台边缘那浩瀚得令人晕眩的暮光城远景。
他并没有看向雷弗诺的方向。
他甚至仿佛完全没有在意过那高踞于权力焦点的存在。
修长的手指随意划过白玉长桌冰凉的表面。桌面上每一件闪耀的珍馐、每一只流淌异彩的器皿内部蕴含的能量流和生物灵光,在他指尖划过的刹那都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停滞与紊乱。能量流如同被无形巨手强行扼住脖颈,瞬间僵直;器皿内蕴的微弱灵光疯狂闪烁、黯淡,仿佛被掠食者凝视的无助生灵。
唯有被他碰触到的那枚碎裂的殷红浆果残骸——汁液早已干涸,在桌面上留下几点深褐色的污渍——它周围一小块玉石桌面,竟随着他指尖的划过,浮现出了极其短暂的、如同水波纹般的细微涟漪。
埃拉瑞克没有停留,指尖离开桌面。身影在那涟漪平息的瞬间,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平台边缘那片弥漫着稀薄灰紫色雾气的虚空之中。没有光影扭曲,没有空间撕裂的痕迹,仿佛他本就属于那片虚无的一部分。
平台尽头下方,是暮光城层层叠叠、在黯淡天光下如同巨大尸骸骨骸般铺陈开去的屋顶海洋,更远处,是永恒被扭曲猩红与幽紫光芒浸染的天幕边际。
他离开的动作如此自然随意,如同掸去袖口微不足道的尘埃。无声,却又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了一块无声的巨石,其涟漪足以碾碎整个湖底的寒冰。
死寂继续蔓延。空气沉重得如同灌铅。
许久。
嗒。
细微的脚步声。莉亚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让自己僵硬的腿脚移动起来。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粘腻的湿痕。每一步踏下,都感觉踩在覆盖着凝固血浆的冰面之上,脚下昂贵的玉石地面传来刺骨的寒意与无法描述的粘滞感。她低着头,死死盯住埃拉瑞克方才划过的、涟漪未散的桌角那一小片区域,仿佛那是唯一可以立足的孤岛。不敢回头,不敢呼吸,只用眼角的余光死死捕捉着前方那片埃拉瑞克消失的虚空边缘,紧追着那片虚无而去。
她腰间那个曾经冰冷蠕动、如毒牙蛰伏的收容匣,此刻被层层特制隔绝材料包裹着,如同最安分的铁块,只有贴近皮肤的细微震动感还在无休止地传来,提醒着莉亚这东西内在的狂暴从未真正平息,只是被一种更恐怖的威能强行压制在了冰层之下。
她的身影也消失在平台边缘那片薄雾里。
整个白玉平台,只剩下凝固的喧嚣、凝结的目光、以及一尊伫立在长桌旁、散发着永恒血腥寒意的冰晶仆从。
所有活着的血族领主,目光复杂变幻。恐惧尚未彻底平复,忌惮与一种更深沉、更屈辱的情绪已在酝酿。他们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蛛网,纷纷投向长桌尽头的龙首骨座。
雷弗诺依旧斜倚在王座轮廓内。
之前滴落污血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那根锋锐的骨刺之上,指腹那个被刺破的细小伤口边缘泛着乌青,但不再有血流淌。仿佛那滴坠落污血带走了他所有的余温。
他整条左臂都微微僵硬。
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冰封,而是更深沉的本源层面——一股宏大、纯粹、冰冷到冻结思维的死寂意志残余,如同无形的冰枷,烙印在他刚才被埃拉瑞克直接注视过的视野通道深处!这股残余意志如此强横,如同嵌入灵魂裂隙的亘古玄冰,禁锢着他的感知,封锁着他的思维运转!一种源自生命位阶最深处的、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被支配感,正从这烙印深处蔓延,蚕食着他引以为傲的万年岁月所构筑的心防!每一个试图对抗的念头升起,都像撞在无可撼动的星辰壁垒上,只留下更深的战栗和冰冷的碎渣!
这种冻结,比他指尖流出的污血更加肮脏,更加灼魂!
雷弗诺搭在王座扶手之上的那只右手,无声地下垂了一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如同被抽走了支撑的丝线。
他脸上那近乎完美的俊美容颜,如同精细的陶瓷面具覆盖在一具正在内部急速腐朽的尸骸之上。肌肉纹理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嘴角那抹曾挂着的、冰冷玩味的弧光彻底消失,只留下一条绷得极紧、几乎拉平了的苍白直线。连唇纹似乎都变得更加深刻,如同干涸开裂的河床。
他眉骨下的阴影更加浓重,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沉积。但最深处燃烧着猩红火焰的墨黑双瞳,原本恒定跳跃的凝固焰光,此刻仿佛在某种无形的、极其沉重的碾压之力下……向内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丝。那两点猩红如同风中残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伟力强行摁压、压缩,光芒更加凝实刺目,却也更加挣扎、冰冷,透出源自深渊恐惧的……幽暗。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雷弗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间迷雾,落在那尊因他一个眼神而永恒凝固的血晶仆从身上。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艰难地移开了那尊雕像——他曾经最锋利的、执行最阴暗任务的爪牙之一——终于投向了脚下白玉平台上,那几点深褐色的浆果污渍所在的位置。那是埃拉瑞克停留并带走涟漪的桌角。
看着那几滴不起眼的污渍,雷弗诺薄如刀刃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无声地念出某种词句的轮廓。没有声音传出,只有咽喉深处肌肉的轻微蠕动。像是某种在绝境中被强行打碎又强行粘合的古老符咒。
嗤…嗤…嗤…
极其微弱、如同冰晶最深处缓慢融化时发出的声响,从他的指尖传来。
不是流出的污血在活动。而是他指尖上那块刚刚凝结的暗褐血斑!
斑点中央,如同被看不见的微火炙烤,极其细小的一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色泽比先前更加暗沉、粘稠度更高的、散发着同样被恐惧深度浸染过的腥腐气息的污血……如同具有生命的微小蠕虫,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干涸的斑块表面“挤”了出来!
这一缕污血仿佛承载着整片世界的肮脏,沉重而缓慢地向下坠去。雷弗诺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下坠的一缕污血上,墨黑瞳孔深处的猩红焰光如同被强行投入燃料般猛地暴涨了一下!带着一种决绝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污血即将滴落在王座冰冷的石质基座上。
一个穿着繁复荆棘暗银花纹装饰黑袍、面容模糊如同罩在迷雾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雷弗诺的王座左侧的阴影里,如同一道被剪裁下来的夜色。
“殿下,”来人声音低沉滑腻,如同湿冷的蛇尾拂过寒冰,“西海方向,‘灰烬灯塔’的永恒光焰……刚刚熄灭了一瞬间。”他停顿了极短暂的刹那,如同一个精密的刻度。“在……那位阁下离开平台的时间点上。”
滴!
那一缕污血终于落在了冰冷的地面。并未像之前那般铺开凝结成片,而是在接触石面的刹那,如同烧红的铁水滴入冰水——呲——! 一声极其轻微的灼响!一缕极其稀薄、混杂着浓烈恐惧与污浊本质的黑色烟雾瞬间腾起!烟雾扭曲着升腾了几寸高度,又被无形的压力强行摁压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原地留下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带着烧灼痕迹的深褐色微小凹坑。
雷弗诺瞳孔深处被强行催动到极致的凝固猩红火焰,在听到“灰烬灯塔”四字的瞬间,陡然向内压缩!紧接着,如同被无形重锤猛击的碳核——
轰然炸裂!
猩红焰光疯狂地向内席卷、坍塌,瞬间化作一个只有针尖大小、却浓烈到足以烧穿灵魂的猩红光点!将他墨黑的眼瞳染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纯粹的凶戾暗红!
那不再仅仅是惊惧。
是被揭开最隐秘伤疤后、被戳穿最深沉图谋后、从骨髓深处蒸腾而出的、混杂着灭顶恐惧与欲将一切拖入焚尽深渊的……无法被任何词汇形容的扭曲暴戾!如同即将喷发的死火山口最深处,积压了亿万载的熔岩毒烟!
“西海……”一个干涩扭曲得如同锈铁摩擦的音节,从雷弗诺僵硬的下颌骨缝隙里强行挤压出来。他搭在骨刺扶手上的左手,那根被刺破的手指猛地绷直!指甲刺破指腹伤口的边缘,乌青扩散开更大一片。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那刚刚被强行压缩到针尖大小、在暗红眼瞳里疯狂燃烧的暴戾光点,在吐出“西海”一词之后,如同被引燃了导火索,瞬间沸腾!
他搭在骨刺扶手上的右手,猛地向内弯曲!指骨如同濒死挣扎的鹰爪般扭曲!骨节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跟上他!”
三个字。如同三道饱蘸了腐血与冰渣的淬毒箭矢,从雷弗诺喉咙深处无声地喷射出来!声音尖锐、嘶哑、凝聚着撕裂一切的凶狂意志!却又被他强行约束在王座周围数尺的范围内,如同无形的牢笼锁住了凶兽的咆哮!
“无论他踏足何处!不惜代价!”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烧红的铅弹被砸进冻肉。
雷弗诺身体纹丝未动,但那件墨影流金的华服无风自动,袍角流淌的虚空星点瞬间熄灭!仿佛瞬间化作一片纯粹凝固、足以吞噬光线的至暗深渊!
整座白玉平台之上,那些刚刚恢复一丝生气、依旧沉浸在混乱余悸中的血族领主们,瞬间感觉空气变成了万载玄冰!连他们体内流淌的血液本源都仿佛被强行凝固!灵魂深处传来被无形毒牙啃噬的剧痛!这并非埃拉瑞克留下的威压,而是源自他们君主此刻沸腾的、扭曲到极致的意志风暴!
那个模糊的黑袍身影躬身应命,在雷霆降临之前如同被抹去的笔触,无声消失在原地。
雷弗诺僵硬地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自己右手食指指腹上那个正缓缓渗出粘稠污血的细小伤口。污血正顺着冰冷的骨刺棱角缓慢下淌。他的视线随着那暗沉的血线移动,如同追踪着一条在绝望中爬行的污秽毒虫。
片刻之后。
雷弗诺的左臂,那只被埃拉瑞克意志残留冰封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向下低垂了不到半寸的距离。
像是再也无力承托某种无形的、名为恐惧与耻辱的重压。
暮光城西侧,那道巨大的、由扭曲熔岩与剧毒瘴气构成的天然裂谷边缘。
埃拉瑞克的身影在稀薄的灰紫色雾气中凝实。脚下是翻滚着惨绿、暗红、浓黑交织的腐蚀瘴气的万丈深渊,前方则是一片延绵无尽的死寂荒原,地平线被浑浊的暗黄天空压得极低。
莉亚踉跄着从后方雾气边缘浮现,她肺部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腰间的收容匣死寂冰冷,唯有贴近皮肤的震动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狂暴,仿佛匣内之物感受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牵引与刺激。她的左手掌心,那片刚刚触及过玉石桌角涟漪的地方,皮肤下如同烙印般传来清晰的冰冷刺痛感,那感觉正在沿着手臂神经向上蔓延!
她死死盯着埃拉瑞克的背影。那片翻飞的墨色衣袍,仿佛即将消逝于前方瘴气弥漫的浓雾之中。莉亚喉咙滚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地挤出破碎的词语:
“等……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