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没有风啸,没有浪涌,甚至听不到物质宇宙中粒子最基本的布朗运动产生的宇宙背景嗡鸣。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呈现一种凝固的流质状态。仿佛创世之初被遗忘的夹缝,又或是终末之后残留的断壁。
埃拉瑞克站在一方巨大的悬台之上。
悬台并非实体结构。它纯粹由某种半透明、仿佛冻结了亿万载星辉寒气的“空间基石”构成,表面光滑如镜,质感坚硬温润,微微散发着朦胧的乳白辉光。悬台边界极其规整,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切割而成,向着他行走的方向延伸开去,融入更前方一片难以计量的纯白虚空之中。脚下深处,难以估算距离,唯有纯粹由一种比最纯净的霜雪更加凝沉、更加苍茫的“白”铺展开的浩渺“海面”。
那不是水构成的海洋。
是“白”。
没有色彩差异,没有明暗变化,如同绝对均匀的、凝固的光构成的胶质平湖。无数细微如同宇宙尘埃般的、纯粹由“凝固能量”构成的白色“冰花”,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之上,既不融化,也不坠落,如同被镶嵌在纯白背景中的点缀。这片“白海”一直延展到视野的尽头——那里并非地平线,而是被某种更宏大、更难以理解的苍白雾霭所替代,雾气边缘似乎有巨大的、流动的光流在其内奔涌,却又被这凝固的白永恒定格。
绝对的死寂统治着此处。唯有埃拉瑞克行走其上时,足尖与空间基石接触,才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最薄的冰层被精准碾压的嚓声。声音传不远,仿佛也被这片纯白所吞噬。
悬台前方约百丈外,两样“存在”静静悬浮在这片无尽白海之上方半空,散发着迥异于此方天地“纯净白”的驳杂气息,如同坠入纯冰琥珀的两颗异色石子。
其一,是一具通体由某种暗红色、如同流淌凝结熔岩般材质的巨大晶棺。晶棺形制扭曲而繁复,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密布着天然的、如同血管般虬结凸起的奇异脉络。脉络内部流淌着极其黯淡、却令人心悸的暗金色光流,光流每一次极其缓慢的脉动,都让整具晶棺散发出微弱却沉重的规则压力波动。晶棺内部并非空荡,而是填充着近乎粘稠、不断自行缓慢旋转、色泽介于深绿与墨紫之间的、仿佛液态活体金属的流体物质。
就在这液态活体金属的核心处——
一道狭长的缝隙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那看似粘稠凝固的墨紫金属表面!
缝隙内部并非物质!
而是涌动着一片绝对深黯、仿佛宇宙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原始虚无!
缝隙边缘的墨紫金属如同活体般剧烈抽搐、痉挛,试图强行弥合这道伤口!而在那深黯缝隙最中心——
一点极其细小、却又凝练得如同烧红星核尖刺的……暗金色微芒猛地亮起!
并非光芒!更像是一种纯粹意志的存在标记!
就在这道暗金意志标记亮起的瞬间!
“吼……嗷……”
一种低沉、压抑至极、却又蕴含着跨越时空藩篱的古老痛苦与灭世暴戾的嘶吼……极其微弱地、仿佛隔着亿万光年的厚重隔音壁障……从晶棺内部透出!这嘶吼非物质的声波震动,而是规则层面的尖啸!晶棺表面虬结的熔岩脉络剧烈波动!内部的暗金光流瞬间加速奔涌!墨紫液态金属沸腾着试图掩盖那道缝隙,却又被暗金标记死死钉住撕裂口边缘!
晶棺连同包裹它的墨紫流体,在寂静的纯白虚空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表面凝沉流转的微光猛然一滞!仿佛内部沉眠的恐怖意志正试图挣脱这永恒的禁锢枷锁!这一颤,让棺体表面流淌的暗金光流扭曲出痛苦挣扎的痕迹,更让悬台空间基石荡开几道细微却冰冷的涟漪。
其二,悬浮在熔岩晶棺左侧不远处,一块巨大的残骸。那似乎是一段极其古老、极其残破的巨大“金字塔”最顶端的断裂尖角部分。材质非金非石,通体流淌着深邃、内敛、却又无比高贵的暗金色泽。无数繁复玄奥到了极致、甚至看一眼都足以让传奇法师心智崩塌的立体符文链,如同活着的藤蔓般深深蚀刻在每一寸暗金表面。只是此刻,这些暗金符文中流淌的辉光极其黯淡,如同熄灭已久的烛火灰烬。符文链大多残缺断裂,残留着猛烈爆炸撕裂的残损豁口。一块巨大的豁口尤其触目惊心,边缘参差不齐,豁口内部如同连接着另一个断裂的时空,散发着淡淡的、衰败的纯白灰烬气息。
这暗金尖顶的体积远超晶棺,却散发着一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并非暴戾的痛苦挣扎,而是亘古恒定的神圣……以及被某种至伟力量强行击碎后陷入绝对沉眠的……永恒死寂。它悬在那里,像一截被遗忘的神域脊梁骨,断裂处还在无声泣血。
埃拉瑞克的身影平稳前行,悬台上方平整的空间基石在足下无声延展。
他没有看向那正挣扎颤动的熔岩晶棺,也没有关注那蕴含着破碎神性的暗金尖顶残骸。
目光平静得如同冻结亿万载的深海玄冰,笔直地穿透这片纯粹的白与凝固的死寂,投向悬台延伸的尽头,那片苍白雾霭的深处。那里并非终点,更像是新路的起点。某种宏大、冰冷、规则的气息如同呼吸般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距离那两件异物尚有二十余步。
埃拉瑞克脚下的空间基石光滑依旧。
忽然,他那完美如同宇宙雕塑的右手尾指,在衣袂拂动间,极其自然地……极其轻微地向内缩了一下指节。
这动作细微得如同在宇宙薄膜上投入一颗微小尘埃引起的弧度。没有能量波动,没有法则扰动。
就在指节内蜷完成动作轨迹的瞬间——
悬台另一侧边缘,靠近那不断挣扎的熔岩晶棺所引发的冰冷涟漪边缘!
悬台下方那片凝固的白海深处——那片本应绝对静止、绝对均匀、凝固着无限“白”的“海面”——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向上凸起了一小块!
并非海浪或波涛!而是如同在平滑无比的新雪地表面,猛然顶出了一小片极其尖锐的——
冰锥!
通体剔透如同最纯净的水晶!色泽是深得令人心悸的幽蓝!冰锥刺出的瞬间带着超越光速的极寒锋锐!它没有任何能量伴随,纯粹由某种极致的“规则凝晶”构成!冰锥并非冲那熔岩晶棺而去!目标精准锁定冰棺上方那不断颤抖的虚空——
目标!竟是那一段从熔岩晶棺裂隙中艰难探出的、死死抠在晶棺表面、正被墨紫流体疯狂侵蚀的——
青黑色覆盖着坚硬细微鳞片的手臂残肢!
那手臂属于某种无法描述其起源的非人存在!此刻它仅剩小半截臂膀!断口撕裂!边缘被墨紫流体烧灼得模糊不清!它五指死死抠住晶棺表面一道深深的熔岩沟壑,如同濒死者最后的执念!幽蓝的冰锥无声刺来!快!快到冻结时间!眼看就要将这截死死抠住挣扎的手臂彻底洞穿、冻碎、化为这凝固白沙之上的一点幽蓝冰屑!
冰锥无声!其锋锐冻气却已在瞬间跨越距离!手臂表面的青黑细鳞在被触及前就瞬间爬满了灰白冰霜!五指紧抠熔岩脉络的边缘开始泛起脆弱的裂痕!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崩碎!
就在冰锥尖锋距离手臂残肢仅仅半寸!
那截手臂在剧痛与冰寒中发出无声咆哮的刹那——
埃拉瑞克踏出的下一步,恰好稳稳落下。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那片完美的掌心肌肤之下,暗金色的宇宙弦纹烙印深处——
一道细微到几不可查的“折痕”……极其自然地……悄然伸展了一线。
如同沉睡的星图被微风吹开了极小的一角。
动作同步完成!
刺!
冰锥的幽蓝尖锋无声地刺穿!
但刺穿的并非那截断臂!
而是在断臂上方半寸处的一片虚空!
那片虚空中,本应空无一物!
但就在冰锥刺入的瞬间!
嗡!
一面极其微小、仅仅覆盖了断臂核心区域直径不过三寸的、纯粹由流动的、粘稠如墨的“虚无”构成的微型无形薄膜!如同瞬间收缩的宇宙之口!凭空出现在冰锥刺击的位置前方!
冰锥无声无息地刺入那片粘稠的“虚无薄膜”!
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了万载玄冰核心!
噗嗤!
没有声音!只有极其细微的……湮灭!
冰锥的尖端在触及那虚无薄膜的刹那!瞬间被蒸发!被抹除!化为最原始的、失去了所有规则支撑的……本初粒子尘埃!连带着其后超过半截的锥体,都在这接触点上彻底“消失”!
仅剩一小截尾部冰体被无形的斥力强行弹飞,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幽蓝残影,无声坠入下方无尽的白海深处,如同尘埃落入雪原,只激起一圈极其微弱的白晕涟漪,随即彻底平复,再无痕迹。
而那截青黑色的鳞片断臂,在幽蓝冻气与湮灭冲击的剧烈刺激下,猛地向内扭曲抽搐了一下!它依旧死死抠在晶棺裂缝边缘!墨紫流体趁机疯狂包裹上来,如同噬骨的毒蚁!断臂表面的鳞片在腐蚀中剧烈颤抖,却没有丝毫放开!
熔岩晶棺的挣扎更加剧烈!内部的暗金标记如同被激怒的熔岩般疯狂灼烧!古老的嘶吼穿透棺壁的阻隔,带着极致的痛苦与挣扎!整具晶棺连同周围粘稠的墨紫流体剧烈震荡!棺体表面虬结的熔岩脉络疯狂扭曲膨胀!
埃拉瑞克的身影已然走过那片区域附近。未曾侧目。
仿佛刚才那刹那的交锋、湮灭、挣扎、嘶吼,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粒被风吹动的沙。
他脚步未停,继续走向悬台尽头那片苍白雾霭深处。纯粹的步伐在纯粹的白上镌刻下永恒的印记。
悬台尽头,那片苍白雾霭的边缘,不再仅仅是朦胧的流动光影。
一道“门槛”。
一道纯粹由凝固的、散发着永恒宁静纯白气息的“光”构成的——
光域。
它如同最忠实的卫士,静静矗立在悬台尽头的前方。
其内部结构不再具有悬台基石的那种光滑镜面感,而是纯粹由极度凝练、不含一丝杂质的“秩序之光”构成。光域表面平静无波,深邃如同连接着宇宙的核心枢纽,又如同通向永恒寂灭的归途之门。
一种无声的呼唤如同恒定的引力,萦绕在光域之内。
踏入,或许便是新的规则。
埃拉瑞克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或加速,依旧以恒定的节奏,向光域迈去。
就在他最后一步,即将真正踏入那片纯净秩序的刹那——
他那垂落在身侧的右手……那片完美得如同永恒静止的手掌……
其覆盖着宇宙弦纹、曾引导法则归于沉寂的掌心边缘……
一道细微到超越凡俗观测极限的、仿佛冰层底层悄然断裂的——
空间褶皱涟漪……无声无息地、如同水面投入尘埃般……扩散。
这涟漪并非能量攻击!更非防御!
更像一种……因行走路径偏差了亿万分之一的轨迹所引发的、极其自然的惯性余韵!
嗡!
这细微的涟漪并非向四周扩散!
而是精准无比地沿着悬台尽头那片光域入口、表面看似绝对光滑纯粹的光膜结构……
如同用无形的手指沿着完美瓷器表面一条隐藏的应力裂痕轻轻一划!
呲啦——
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极其清晰的暗银色的裂痕——如同新淬冰锋划开了凝固的血痕——瞬间贯穿了那光域入口!裂痕内部并非虚空!而是翻腾着某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纯粹、仿佛来自无数世界终末湮灭瞬间留下的纯白灰烬风暴!
风暴无声翻滚!每一次搅动都让光域入口的光膜结构震颤一下!那绝对纯净、代表了最终归宿的秩序之光被强行撕开了一道亵渎的裂口!裂口的边缘并非被破坏,更像是被瞬间“污染”或“侵蚀”!纯白光流的边缘沾染上了一圈极其黯淡、却在绝对白的背景下刺眼无比的不祥灰暗!
如同最纯净的雪原上泼洒了一滴冰冷的、尚未凝固的……
污血!
这撕裂的裂痕,距离埃拉瑞克伸向光域的足尖仅有毫厘之遥!仿佛他这一步若是踏入,便会直接踏碎这道瑕疵!
足尖悬停在裂痕上方,微微一顿。
埃拉瑞克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那双承载着星河寂灭的眼眸垂落,视线仿佛第一次真正凝聚在自己前方那片完美光幕上出现的、本不应存在的微小“断裂点”。
这“停顿”短暂得几乎不存在,如同恒星闪烁间亿万分之一的间隙。
随即,他悬停的足尖……
没有丝毫犹豫与偏离……
极其稳定地……
踏入了那片被撕裂的、边缘沾染着纯白灰烬风暴的……光域入口裂隙。
瞬间。
身影被光域内翻涌的纯白灰烬彻底吞噬。
悬台上只剩下那道被撕开的、正缓慢弥合、却终将残留一丝难以察觉灰暗印迹的……细微裂痕。
裂痕周围的纯白光流剧烈波动,如同受伤的白色巨蟒在无声痉挛。但裂痕本身并未扩大,似乎正被某种强大的自愈规则强行压制、覆盖。只是那沾染的灰暗印迹,如同被刻入了空间的骨血,缓缓沉淀,无声融入那片本该永恒纯净的光流深处。
悬台空间基石依旧光滑冰冷,倒映着上方那截挣扎的手臂、熔岩晶棺的颤动、暗金残骸的寂静,以及下方凝固白海的死亡平静。
而那艘承载着死寂与追逐使命的尸骸骨船,依旧如同永恒的墓碑,悬停在千万里空间之外的绝对真空之中,船头那点暗金烙印疯狂闪烁,徒劳地记录着远方光域的弥合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