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冰冷刺骨的怨气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脚踝,顺着裤腿向上攀爬,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麻痹感和深入骨髓的阴寒。四面八方都是尖锐怨毒的婴啼和“咯咯咯”的抓挠声,仿佛下一秒就有无数冰冷的小手要撕开我的皮肉!
“懋钦!稳住!心灯不灭,邪祟难侵!”师父的厉喝穿透嘈杂的怨声,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响!他声音里的虚弱无法掩饰,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心灯!师父说过,人身自有元阳之火,心神守一,便是最坚固的屏障!
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但师父的喝声和脚踝上冰冷的触感,反而激起了我骨子里一股倔强的狠劲!我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我不管那些抓挠声和啼哭声,凭着记忆和对阴气最浓方向的感知,将手中剩下的柳树枝疯狂地抽打在沈宝瑞身体周围的地板上!
“啪!啪!啪!啪!”
柳枝抽打地面的脆响,带着柳木特有的驱邪之力,暂时逼退了试图从地面涌向孩子的阴寒怨气。我一边抽打,一边嘶哑地吼出师父教过的最简单的净心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声音颤抖,不成调子,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叮铃铃——!”
师父的方向,三清铃的声音再次顽强地响起!这一次,铃声不再急促,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沉稳、悠长,仿佛蕴含着某种安抚与净化的力量。铃声所及之处,那无处不在的抓挠声似乎被压制了一瞬。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如水的路灯光芒,我依稀看到师父的身影。他半跪在法坛前,左手依旧死死掐着那个束缚的印诀(北斗诀),右手却放下了三清铃,正用颤抖的手指,蘸着自己嘴角溢出的鲜血!
“师父!”我心头剧震。
师父没有理会我。他蘸血的指尖,在黑暗中,凭着无与伦比的经验和道心感应,闪电般在自己左手掌心画符!那符纹极其复杂,带着一股惨烈决绝的煞气——是“血符”!以自身精血为引,威力巨大,但对施术者损耗极大!
“以血为引,以心为灯!上清敕令,万煞伏形!” 师父的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血符画成的刹那,师父左手猛地向前一推!
“嗡——!”
一道暗红色的、并不耀眼却带着无匹镇压之力的光芒,从他掌心爆发出来!那光芒如同有生命般,瞬间锁定了房间西南角(坤位)那团最为凝练、正试图再次扑向沈宝瑞的婴灵怨煞核心!
“嗤——!!!”
红光与那猩红怨煞核心猛烈碰撞!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钢铁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尖锐摩擦声!那团怨煞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野兽,发出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黑气剧烈翻滚、溃散,核心处的猩红光芒疯狂闪烁,却无法挣脱那道血色符光的锁定和灼烧!
师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金纸色,维持印诀和血符的左手青筋暴起,仿佛随时会崩断!他嘴角的鲜血流得更多了,滴落在靛青色的法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血符的光芒在持续消耗师父的精血和元气,怨煞的反抗也到了疯狂的地步,整个房间的气流都在剧烈地搅动,阴风呼啸,吹得法坛上的黄布猎猎作响,剩余的符纸哗哗乱飞。
就在这僵持不下、眼看师父就要油尽灯枯的千钧一发之际——
“找到了!找到了!道长!在…在后院老槐树根底下!!” 沈老板带着哭腔和极度惊恐的嘶喊,突然从楼下传来,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这一声喊,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冰块!
那被血符灼烧、痛苦挣扎的怨煞核心,在听到“老槐树根底下”这几个字时,猛地一滞!那疯狂闪烁的猩红光芒中,怨毒似乎凝滞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悲伤和…茫然?
师父眼中精光爆射!他等的就是这个!
“就是现在!”师父嘶吼一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血符的镇压之力催动到极致,同时右手闪电般抓起法坛上那叠厚厚的、印着“往生神咒”的冥币和黄表纸,用尽全力朝着那被血符红光锁定的怨煞核心抛洒过去!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地府,魄返酆都!冤有头,债有主!尘缘已了,莫再踟蹰!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这一次,师父诵念的不是经文,而是民间超度孤魂野鬼最常用、也最直指人心的《往生咒》!咒语简单,却带着一种直达灵魂的劝解和开释的力量!
漫天飞舞的黄纸冥币,如同纷飞的蝶群,在血符红光的映照下,飘飘洒洒地落向那团怨煞。更神奇的是,其中几张黄表纸,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精准地贴在了那凝练的怨煞核心之上!
“嗤…”
没有激烈的对抗。当黄纸冥币接触到那怨煞核心时,如同滚烫的雪花落入冰面,迅速消融。那凝练的、充满刻骨怨毒的黑色雾气,在血符的镇压下,在漫天黄纸的覆盖中,在《往生咒》直指人心的劝慰下,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淡化…
核心处的猩红光芒,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那光芒中蕴含的滔天怨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最后,只剩下两点微弱、纯净、仿佛初生婴儿般的朦胧光点,在黑暗中茫然地漂浮着,带着一丝解脱,也带着一丝对未知的畏惧。
师父见状,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瘫软下去,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师父!”我惊呼一声,想要冲过去。
“别管我…快…柳枝…净土…”师父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墙角那袋干净的黄土,又指了指那两点漂浮的、纯净的婴儿灵光,“…送她…回家…”
我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婴灵的怨煞已被血符和《往生咒》强行化去,剩下的是最本源、纯净却极度虚弱的婴灵魂魄。它需要归宿,需要“尘归尘,土归土”的仪式,才能真正安息。
我强忍着对师父伤势的担忧,抓起那袋沉重的黄土,又拿起最后几根柳枝(柳枝有引魂、护魂之效),冲到那两点微弱光点前。我学着师父的样子,用柳枝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两点光点,口中念着最简单的安魂咒:
“魂兮归来…返故居些…安尔形魄…归尔幽都…”
光点似乎能感受到柳枝上微弱的生机和善意,顺从地随着我的引导,飘向墙角。我迅速用柳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解开袋子,将干净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黄土,小心翼翼地倾倒在圆圈中心,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冢。
“去吧…回家了…” 我轻声说道,用柳枝最后在那小土堆上轻轻拂过。
那两点纯净的光点,如同萤火虫般,围绕着小小的土堆盘旋了三圈,光芒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柔和,最后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堆新土之中,消失不见。
就在光点融入泥土的瞬间——
“哇…哇…”
床上一直昏迷的沈宝瑞,突然发出了一声微弱但清晰无比的、属于孩童的啼哭声!不再是那种怨毒的嘶嚎,而是充满了委屈和虚弱的真实哭声!
“宝瑞!我的宝瑞啊!”沈夫人再也忍不住,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抱着孩子放声大哭。沈宝瑞在她怀里虚弱地抽泣着,小脸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明显变得平稳有力了!那股萦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死气,彻底消失了!
房间里的灯管“噼啪”闪了几下,竟然重新亮了起来!光明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阴寒和怨气。墙壁上那些扭曲的影子消失无踪,只剩下正常的光影。空气中那股淤泥般的阴冷感虽然还在,但已经淡了许多,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淡淡的泥土气息所取代。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湿透,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不住颤抖。看着师父靠在墙边,脸色惨白,嘴角胸前都是血迹,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师父却对我虚弱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细若游丝:“…干…干得不错…小子…这‘秤’…你…端住了…”
沈老板也扑了过来,看着苏醒的儿子,又看看虚弱的师父,语无伦次:“道长!谢谢!谢谢您!您…您怎么样?我…我这就叫救护车!”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师父艰难地摆摆手,指了指法坛:“…香炉下…尾款…”
沈老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香炉下拿出那个装着五千块现金的红包,又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百元大钞都塞了进去,厚厚一沓,远超五千,双手颤抖着捧到师父面前:“道长!您拿着!救命钱!您一定得收下!您…您得去医院!”
师父没有推辞,示意我接过。他喘息着,目光却锐利地看向后院的方向,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后院…老槐树…根下三尺…天亮之前…把那孩子…好好起出来…用干净的红布包裹…找个向阳的山坡…埋了…立个无字碑…逢年过节…香火…纸钱…不可少…这是你们欠她的…真正的因果…才刚开始还…”
沈老板和他老婆闻言,脸色再次变得惨白,看着怀中虚弱的儿子,又想想槐树根下那被草草掩埋的“囡囡”,巨大的愧疚和后怕涌上心头,两人抱着孩子,对着师父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头。
“是…是!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天边,已经隐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漫长的、充斥着怨煞与斗法的黑夜,终于过去。
我扶着几乎虚脱的师父走出“枕水小栈”时,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扑面而来。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师父靠在我瘦小的肩膀上,脚步虚浮,呼吸微弱。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在晨光中依旧显得阴郁的老宅,又看了看自己沾着血迹的左手掌心(那里被血符反噬,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焦黑的痕迹),低声喃喃,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看到了吧…懋钦…这世间的脏东西…有时候…不在深山老林…就在人心底下…咱们这行…修法…更要修心…这‘买命钱’…不好拿啊…”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出带着血丝的痰。
“…这伤…没个一年半载…养不回来喽…亏大了…” 师父苦笑着摇摇头,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值了…那娃儿…总算是…活过来了…”
我搀扶着师父,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虚弱,看着远处逐渐苏醒的水乡小镇,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师父口中那沉重的“因果”二字。
法事结束了。
钱,收了。
人,救了。
婴灵,送走了。
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烙印在了这个江南的清晨——师父掌心的焦痕,沈家夫妇眼中挥之不去的恐惧与愧疚,还有我心中,那份对“道”与“秤”沉甸甸的初悟。
回到我们临时落脚的简陋旅社,师父几乎是一头栽倒在床上就昏睡过去。我看着他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因紧握柳枝而磨破皮、沾满泥土的手心,默默地打来热水,用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师父嘴角和胸前的血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终于停了。